“五行”当中无石。它顽固、静止。但一经人手碰过、动过,这力量有时竟胜于自然力,于是我们从这顽固、静止当中,看到了动。悬石坛就是这样一簇古老的人造石林。
初识它,是经哈代,50年前。那印象是凄凉、神秘: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夜风像琴声嗡嗡作响,红颜薄命的苔丝杀人后,仓皇潜逃,借夜色护佑,在此暂憩,以积蓄些许体力和勇气,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此一节的配图,有两幅悬石坛内、外景,是英国麦克米伦20年代版费文·格里布的木刻。线条简括,黑白分明,轮廓秀雅,不像美国兰登40年代版弗瑞兹·爱肯伯格木刻《呼啸山庄》那样,夸张得几近歪曲。
初瞻它的真容,则已到80年代。从哈代故乡多切斯特出发,沿英格兰西南乡间汽车路蜿蜒北上———苔丝携安玑·克莱逃亡也是这个方向———一路细雨蒙蒙,两侧除去高大厚密的树篱,一无所见。但一驰上通向古迹的专行线,索尔斯伯里平原上一片高朗荒瘠的开阔地跃出眼前,顶端孑然屹立的,就是那簇直径百尺的圆形巨石林。
它现今常用的译名,是史前巨石群,显然是意译,译者已将它的历史内涵引伸、外化。因为这个字本身,只是由石(stone)以及与悬挂有关的古英文字(henge)组成。在《德伯家的苔丝》那部著名的中译本当中,将它译作悬石坛,也是意译,已注意到这簇石林中那些高悬在两柱之上的横梁以及henge的意思。苔丝与安玑议论说,这是古代那个异教的神坛,这确是哈代那个时代就已经通行的认识。如此说,给悬石加上坛字,引伸得应属贴切。因为汉语中,坛字的首义,就是祭祀场地。哈代如此详述那部小说中最后一个重要“前景”,不也是为将不幸的女主人公比作对冥冥之中那个“众神主宰”献祀的牺牲!
近人又有称它巨石阵的,且不说未能传达henge所包含的信息,这名词的“阵”,在我们的语言中,总与战争有关,比如我们那座至今扑朔迷离的“八阵图”。索尔斯伯里平原,固然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莎士比亚历史剧常以它为场景,但并未涉及这古迹;这里又曾是强人出没的所在,英格兰一首民歌唱道:我走在索尔斯伯里大平原/哦,遇到个轻狂美少年/他对我又是亲吻又引诱/哄得我终于跟他走//我们最后进酒铺/假装一对夫与妇/他叫来黑啤酒、葡萄酒、烈饮料/直醉得我俩都想睡大觉//他说“宝贝儿快快快脱衣裳/脱掉你的衣裳来跟我上床”/她说“你想让我真这样/可得不再理别的新姑娘”//“别怕什么新姑娘/你会安全有保障/我就要拦路去抢劫/让你快活得像阔太太一样”//第二天我爱人清早起/穿穿戴戴好麻利/他直奔大路扬长去/抢了邮车好几起//唉,我爱人现已入新门狱/时刻等待赴死刑/求上帝保佑他亡灵/因我已听见丧钟声。诚挚、质朴的歌词配上幽宛单调的旋律,与大平原荒寂的气氛十分协调,只让我们略知神坛一度曾有的世俗人文环境,但也没有提到这处著名的古迹。大约战争、抢劫等暴力都有悖神圣,足令施行者对它却步。
为保护古物,石林外早圈上了界缆,我们只能在数米之外观瞻。那些两丈高百吨重的青岩石柱石梁以及内圈的低矮砾岩石柱,虽然比起今日的摩天建筑,已不足为奇,但在五千、四千、三千年前,上古先民尚在茹毛饮血或只是刀耕火种,为祭祀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建造和重建如此规模的工程,这自然是像金字塔和长城一样的奇迹。科学时代视祭祀为迷信,而当时这是理想的追求。原始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际,却肯慨然为和平幸福的理想投入巨大精力、体力和时间,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崇高!
没有亲临其境的逼视,没有触摸、聆听等感官的领会,它们那些天天与人力协同皱点镌刻的累累沟凹、斑驳锈迹、点点苔痕,已经失去质感和威慑之力,令普通观者产生隔靴搔痒之感。画家则有其独赋的顿悟。特纳和康斯特伯,这两位英国最伟大的风景画家,都曾为它写真。他们的视角,并未与普通观者有大区别。特纳的一幅,是暴风雨中的神坛,牧人给闪电击中,翻倒在地。对大自然的恐惧(还有困惑)是特纳常怀的心态。他的同代人和对手康斯特伯所画,则是雨后尚未完全放晴的时刻,石坛背后乱云翻飞的天幕上,抛下一双虹与霓,大自然已归平静,石柱下坐息的牧人和他在对面柱石上的投影,也都平静。这位足不出国、看重乡土的画家,自然与浪迹四海的特纳不同,英格兰的大自然,是他真正宁馨的家园。
曾有人说悬石是不列颠古代凯尔特人祭祀“祖衣德”建寺礼拜之地,但是早被驳回。科学家强调它的古远和史前。但那时这些巨石是怎样从威尔士海岸普瑞斯利山或是从它北面的马尔伯罗丘陵运来?又是怎样树立搭建起来?它和海峡对岸法国布列塔尼沿海那些绵延林立的石丛有无瓜葛?人类为揭开它的层层盖头,已经辛苦了至少八百余年。本世纪科学家利用高科技探索、分析、试验、推测出它的来历、年代、建造方法,又发现了它的天文、历法、气象以至计算机方面的功能,而怀疑地球原始人创造力的外星学者又说,它是茫茫宇宙中至今仍为我们所不可知的某种外星人的手艺。无遮无拦的平原罡风猎猎,吹得人简直难以自控。看来,哈代将它形容为风神庙,必定是做过实地观察和体验才下笔的。他这位多塞特郡自然史及考古学会的老会员,还真确非附庸风雅,徒负虚名。最近又有人发现,风穿过这些石柱石门发音十分美妙,由此推断这是一座巨大的露天古乐器。从祭坛到天文、历法、气象台、计算机,又到乐器,虽说众说纷纭,但是如果将这些属性或功能综合为一,其实都是举行祭神祀祖仪式及其前前后后之所需。
90年代重访悬石坛,是从伦敦出发一路南下,汽车经快速路转上专道,眼前石坛不在前上方,而在脚前的地面以下,居高临下远远俯视,完全成了微缩景观;再加上正值干旱盛夏正午,烈日当空,游人如织,本来是地老天荒深隐避世的一隅,却成了普通的嘈杂公园。我们匆匆游罢,从界缆口走出,迎面走来一帮留学生模样的日本青年,当中一个讲美国英语的白人青年,汗衫前胸赫然印着“尊王攘夷”四个汉字。这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昂首阔步,面带得色,虽是交臂而过,却令我心生疑问:他和他的伙伴是否真懂这个词组的含义?即便这只是年轻人的调侃,从中也可见那种自以为是,唯我独尊的美国心态。
上车后继续赶路,这些年轻人以及悬石坛都给抛在脑后,一个抽象出的意念却徘徊不去:人类幼稚的时候,也要对不甚了解的东西做种种破译诠释,但都只是暂存,等到一步步成熟,自会一步步修正,完善他们的诠释。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