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月5日早晨,罗克像往常一样,带了一饭盒大米饭、炒白菜和一本书,上班去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他被关到半步桥看守所,这是谢富治亲自授意和批准的。
这是一个北风呼号的日子,正处于北京最寒冷的“三九”期间。几天前,哥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像阴影一样笼罩在全家每个人的心中。——都知道随时有可能大祸临头,又盼着每一天能平安地过去。
这天我家来了两位客人,一位是我的女朋友羽晴,另一位是沈阳11中高三年级学生孙钢。孙钢是《中学生文革报》的热心读者,他对我们报社的敬佩深深感动了编辑部每个人。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他很快也成了罗克的挚友。当时学校里仍很混乱,去不去很随便。我们聚在一起,想研究一下能不能在沈阳成立个“生产组”,以便和志同道合的同学们永远在一起,过上乌托邦式的生活。那时听说有学生正组织到云南组建农场。
上午10点左右,忽然进来几个警察和便衣。他们来势汹汹,宣布要搜查我家,并且恶狠狠地询问客人与我家的关系。孙钢具有典型的东北人性格,血气方刚,没说几句就和来人顶撞起来,一个年龄40多岁的头目咬牙切齿地命令别的警察:“把他带走!有你小子好看的时候!”从此孙钢就失去了自由,被判15年徒刑!
13年后我再见到他时,已与当年的他判若两人——那时他虎头虎脑,有使不完的劲,浑身充满活力。而这时,虽然才三十一二岁,狱中的摧残已使他疾病缠身,走路稍快都会气喘吁吁。1986年后,他到美国定居,现在已是几十名雇员的公司老板。
搜查时,我乘警察与孙钢争吵之机,偷偷将几封外地青年写给哥哥的信藏在衣袋里,希望尽可能减少受牵连的人数。这几封信与其他我们保存的大量普通来信不同,是罗克在数千封信中挑选出来的水平较高的一部分,经过几次往来通信,已成了未见面的朋友。罗克为了避免邮检给这些人带来麻烦,特地让我的一些同学代为转收,再由我取回交给他。
搜查后,我被学校来的人带走进行“群众专政”。同时被“群众专政”的,还有轻工业学院的郝治。他是哥哥的初中同学,又是哥哥的好朋友。他家与我家是世交,他父亲是我父亲的好朋友,也是个刚直不阿的“右派”。罗克委托他以“北京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的代表名义,参加了《中学文革报》。经常在罗克的小屋里彻夜研讨《中学文革报》准备发表的文章。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相信任何人都宁可去蹲监狱,也不会选择“群众专政”。
虽然监狱里已是非人生活了——每人不足1平米的空间,常年处于饥饿状态,随时可能佩戴折磨人的刑具……但是,和“群众专政”比起来,这种“待遇”却算得上是好过多了。在监狱里,周围都和你是一样的人,有同情,有交流,有苦中取乐;审讯时很少施刑(因为是可供外国人参观的“模范监狱”)。而“群众专政”,既行使了公检法的职能,又不受法律约束;打手们既可以任意施虐,又不必担心受到制裁;抓错了,以致把人打死,当权者毫无责任;抓“对”了,犯人屈打成招,当权者和打手们又都有“功劳”。
那天上午郝治刚到学校,立刻遭到“群众专政”,失去了人身自由。
他被关进漆黑的楼梯间,除了身上穿的衣服,牢房里只有一卷草帘子。每天饮食是六两窝头、一块咸菜和凉水。更难以忍受的是,每天必遭一顿毒打。如果哪天哪位打手迟到了,错过了施虐的机会,必会成为他一天中最大的遗憾!并且向同类连连表示“可惜我没伸上手”!——他们打人已成了瘾了。
就这样折磨了半年,郝治始终没有承认加在我们头上的“反革命集团”。同时他也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必死无疑,于是开始绝食。7天后,当局怕他真的死了,会更难挖出我们这个“反革命集团”,只好答应他的要求:取消每日的毒打,允许他走出楼梯间到阳光下。
这时他才发现,关押进去时穿的棉袄已被血凝成厚厚的硬壳;被血凝在一起的胡子,已经有半尺多长。当他把相伴半年的草帘拿到室外,轻轻一足敦,立刻掉下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臭虫,弄得他宁可睡在水泥地面上也不敢再用它。
又过了半年,1968年12月31日,才允许他第一次回家。
当天晚上他去看望我的父母、姥姥。老人们一时难以认出他了——一米八的大个子,如今只剩90斤。他一进门就说:“如果有坏人跟进来了,您就说正撵我走呢;如果没当场抓住我,只要一出这个门,您就说没见我来过。”
妈妈那么刚强,即使在得知哥哥的噩耗时都不在人前落泪,此时却为哥哥有这么好的朋友感动得哭了。
郝治,是我见过的最有骨气的硬汉!
我虽然也被“群众专政”,每天却可以回家。为避免更多无辜的人也被打入我们这个“反革命集团”里来,我断绝了许多朋友的往来,尤其是认识哥哥的。在学校里只是让写写检查和交待材料,没得写了,就在一旁看书。和以前不同的,无非是受到一些人的白眼,原来要好的同学也都敬而远之。但是绝大部分要好的同学没有落井下石,甚至有人在厕所、楼道看见我,看看四周没有别人,还会说些鼓励的话,我也就十分欣慰了。
但是,好景不长。十几天后,公安局来人送传票,还故意把气氛造得非常紧张。来的警察在我面前站得笔直,称呼我的名字也提高了八度,说起话来像事先背好了台词,不多一字也不少一字。当然要求我也一样必须站直了听他念。我忽然萌生要打破这种模式的念头,故意让他多说话,于是问:“我是还回来呢,还是不回来了?我的东西是带着呢?还是不用带?”他憋了半天,想不出怎么用“官话”回答,只好自认晦气地说:“收起来,先放着。”声调已经没有那么高了。
“文革”前的人,把传讯也看作是一种“处分”。按严重程度排列:死刑、无期徒刑、有期徒刑、拘役、教养、拘留、传讯。运动初期,我就学的第65中学揪斗的“牛鬼蛇神”中就有个老师因为被传讯过,成了被批斗的对象。就好像专政机关是个染缸,只要进去,就被染色,永远也别想漂回原色了。
恰巧,这一天正是我20岁的生日,想不到是在监狱中度过的。
虽然上午就到了半步桥监狱,其实基本上没人理我,只是让我在传达室旁一间空房里坐着。中午,有人给我送来两个窝头、一块咸菜、一碗水,我第一次品尝到了监狱的饭。临送我回来,才对我进行了简单的审问,大意是:这次行动还算轻的,如果以后我还继续“执迷不悟,拒不交待”的话,对我会有越来越严重的惩罚,等等。
噢,我明白了,原来这就叫逐步升级战术。记得前些日子哥哥看了一本美国人写的书《逐步升级》,刚看完就迫不及待地给我讲了起来。最后他总结说:“当环境越来越难以承受时,谁能坚持到最后,获胜的可能性就越大。”这正符合他一贯的办事原则。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学校召开了一次对我的批斗大会,会上还算温和。大会结束后,我刚走出会场,立刻被早已等在门外的几十个“联动”分子狠打了一顿。这些杀人都不会眨眼的“天之骄子”没少被我们的《中学文革报》揭露,这次终于等到了报仇的机会,下手之重可想而知。我当时没有被打死,只能感谢父母遗传给我的颅骨还算结实。我的头发被人揪着,头无法抬起,只能咬牙挺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真正的幕后指挥还指望揭发出更大范围的“反革命集团”,不希望我现在就死,军代表带领不少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从这帮暴徒手里抢了出来。以后的事,我记不起来了。
天快黑的时候,我清醒了许多,只是还感觉头、脸又肿又疼。总算还能走出学校。
上帝确实比人高明,他创造的大脑是人类制造任何机器也无法替代的,而且无论多少年后,恐怕也会有人类无法揭开的谜。
尽管我还在头昏脑涨,却想到:暴徒既然能在学校里暗算我,难道不能在路上或家门口等着我吗?于是我走出校门朝回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几乎是漫无目标,又似乎理所当然地来到了北京火车站。
火车站在“文革”期间是有史以来最混乱、拥挤和不卫生的。不但椅子、台阶和一切高出地面的地方“座”无虚席,就连地面也都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仅仅留下一条一尺多宽的走道。我转来转去踅摸了二十多分钟,终于等到了一个位置——铺了报纸的一块地面。
我躺下去,头枕着自己的胳膊,终于得到了片刻休息。我盘算着下一步去哪儿,忽然想到《中学文革报》的一位成员——陈家华。他虽然比我小两岁,可是为人沉稳、老成,总有说不完的主意,应该找他商量。为了不给他带来麻烦,我还必须甩掉可能正盯着我的“尾巴”。
突然,人群骚动起来,原来坐着或躺着的人都站立起来,有的去提身边的行李。我躺着的这两排的人开始准备检票上车了。我不可能再躺着了,否则有被踩伤的危险。大家惟恐被落下似的,一个劲地往前挤,马上形成了两道密不透风的人墙,任何人都难以从这人墙中穿过。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人墙”之所以排得这么紧密,是为了防止前边不排队的人加塞儿。离检票口还有二三十米呢,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我随着队伍一点儿一点儿走向检票口,当走进这片人海的时候,突然离开队伍钻向人海。别看挤进队伍不容易,往出走可是大家求之不得的事,不用我使劲,早有人助我一臂之力,把我推进人海的纵深处。我尽量压低了身子,在人海的掩护下,走出了候车大厅,来到街上。
我急忙钻进黑幽幽的小胡同,从一条胡同拐进另一条胡同,一直到确认没有人跟踪了,才走到陈家华家。
陈家华见我这么晚来,又看到我肿胀的脸,不用问已经十分清楚了。他有一间地处后院孤零零的小屋,此外,狭长的小院只有相声大师郭启儒家后门开在这里,非常安全。陈伯母见我这样,猜想我一定没有吃饭,特意端来了可口的饭菜。是的,从早晨到现在,有十几个小时水米未进了。这顿饭,我吃得香极了,终生难以忘怀。这一夜,也睡得踏实极了。
第二天,我们商量的结果,是我去公安局要求拘留。
根据“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原则,这个要求当然不能批准,又把我交回了学校,好在答应我不会再发生武斗现象了。为了防止我真的跑了,规定不能回家,1968年除夕夜,我就是在一间只有门没有窗的储物间度过的。
在隐隐的鞭炮声中,我想起了父母,他们虽然有四个孩子,可是一个在身边的也没有:哥哥进了监狱;姐姐因为“书写反动日记”在1966年12月就被送去劳动教养;我被关在学校;弟弟去了东北,父母让他去沈阳打听孙钢的下落,顺便看望他的母亲。此时,他们的心情一定非常难受。我只能在这间小黑屋里,默默祝愿两位老人身体健康。
春节期间,专案组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我也过了几天轻松的日子。
有一次我上厕所,无意中发现茅坑两边的隔断墙和前边的门上,有不少人的感慨之作。后来我到过全国各地,才知道厕所内抒发感情也是中国的国粹,大江南北,横贯东西,概莫能外。大概人在出恭之时,血液对大脑供应异常之多,才思自然敏捷之故吧。只不过外地厕所,有关“性”的较多,难免有下流之嫌。而我校厕所内,通篇是“毛泽东思想万岁!”“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等政治性文字,而最多的只有三个字“狗崽子”而已。
我突然也来了灵感,凡是“狗崽子”三字后,均加上“万岁”两字。每次出恭换一个茅坑,字体全模仿就近“大作”,反正当时“万岁”二字频率极高,不乏样本。三个楼层的男厕所全部改完,就想等着看有什么结果。
几天后,果然反响剧烈。所有的“狗崽子万岁”旁都加上了“反动”、“反动标语”等批注。可是,怎么反动,谁也说不清。终于没有酿为轩然大波,多少让我有点失望。好在并没有人怀疑到我——都这处境了,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岂不知,在貌似庄严的人脸上挠一把,这好像是我家人的传统。
好景不长,春节过后没多久,我的一位十分要好的同学经不住恐吓,检举了我从东北武斗地区带回两枚手榴弹的事。专案组如获至宝,公安局的人连夜带我将手榴弹起出,狠挖手榴弹与罗克的关系。
几天后,看我交待不出什么有用的问题,就又升了一级——召开全校大会批斗。
几个打手反拧着我的胳膊,我才领略到“喷气式”是什么滋味。还有人恶意地勒着我的脖领,幸亏领勾、扣子的线都断了,才没把我憋死。
发言的人说什么我难受得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听见最后喊了一句:“扭送去公安局!”我被拖着往学校后门走。这时我的两腿早变得麻木而无知觉,根本无法迈步。
其实公安局的车早在学校后门等着呢,因此不用劳打手们大驾,只把我“扭送”到汽车里就完成了任务。这次接受了上次批斗的教训,没敢堂而皇之地走学校正门,因为不能再让我遇到危险,他们还指望我通过手榴弹这么大的事把哥哥检举出来呢!
从此,我过上了真正的铁窗生活。
(摘自《我家》,遇罗文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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