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认为你很聪明,那么你可能很傻;但是,如果你觉得你很幸福,那么在那一刻,你就是幸福的。幸福就是当下的感觉,而不需要事后的和别人的评判。
2005年4月23日晚上,云南省西盟县城附近的一座佤寨中,月色迷人,村委会主任皑公家里,歌声响亮,主人正在殷勤地劝酒。佤家的水酒甘甜纯美,犹如佤胞的热
几天后,在思茅市的第七届中国普洱茶节上,生活在思茅的各个民族盛装到会,我又看到了西盟佤寨的青年男女。团体表演结束后,各民族的团队各自排成方阵,与来宾合影。歌声如潮水般,一浪一浪,仿佛是一场赛歌会。我一直流连在西盟的队伍前,她们的歌声欢快激昂,有的我能听懂,有的我听不懂,但是我能看懂她们的表情。在她们的脸上,洋溢着从内心流出来的欢乐,在那一刻,我相信她们是幸福的。
人生能有多少时刻是幸福的?
对于佤寨里的人来说,歌唱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平日的大事小事,都是与歌舞连在一起的。甚至在埋葬亲人的时候,他们也会围着亲人的树棺,用歌声与舞蹈,送亲人到另一个世界。海德格尔向往,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那正是他们。
毫无疑问,他们的物质生活是贫乏的。西盟是国家级贫困县,年均收入不过600元人民币。他们的茅草房,他们的刀耕火种,一直被认为是“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生活形态的标志。但是,他们的“落后”却并没有妨碍他们获得幸福。
我相信会有很多人说,她们的幸福是肤浅的,他们的幸福是不牢靠的,因为他们没见过现代文明。言下之意,似乎一旦她们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她们就不会再满足于自己的生活,就不会再满足于茅草房和刀耕火种;她们的歌就不好意思再唱出来,舞就不好意思再跳下去了。
然而,要多少收入,要多少对物质世界的控制和占有,要现代化到什么程度,才能保证他们的幸福是深刻的,牢靠的?
很多人相信,在冥冥之中存在一个超越民族、超越地域的、超越文化的文明标尺,无论到哪儿,用这根冥尺一量,就可以量出那里的进步和发展程度,还可以比较谁比谁差了多少年。
在这种冥尺的理念中,西盟的佤寨与县城相比,是落后的;西盟县城与思茅市相比,是落后的;思茅市与昆明市相比,是落后的;昆明市与北京市相比,是落后的;北京市与纽约市相比,是落后的;而当下的纽约与未来的纽约相比,也是落后的……这种冥尺暗示了一个无限发展的未来,也允诺了一种无限进步的可能性―――每一个落后的地区总会而且必然会进发为更先进的地区。农村会发展成为小城镇,小城镇会发展成小城市,小城市会发展成大城市,大城市会发展成国际化大都市……在这样的序列中,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获得深刻的、牢靠的幸福?
在这种冥尺的理念中,冥尺读数低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获得幸福,甚至他们活着都是没有意义的―――活了一辈子没有见过火车,没有见过电脑,没有看过电视,岂不是白活了?大城市觉得小城市的幸福是肤浅的,小城市觉得乡村的幸福是不牢靠的。那么,读数更低的猴子岂不是完全在水深火热之中,那样的生活还能过吗?然而,猴儿们、鸟儿们和鱼儿们并没有觉得自己活得没劲,一头撞死了事,反倒是人在向往海阔鱼跃、天高鸟飞的自在!
事实上,在冥尺的逻辑中,幸福是不可能的。因为无论你到了哪一个刻度,总会有更高的刻度,而在那个更高的刻度看来,你的幸福永远是肤浅的,不牢靠的。
如果你不能在当下获得幸福,那么你永远也不会获得幸福!如果你不能在当下获得幸福,你也就从来没有获得过幸福!
不久前在云南大学作了一个关于传统价值的讲座,一位女生大概问了这样的问题:怎样尽快地让那些地区的脱贫致富,改善他们的生存状态。我的回答是:现在最迫切的不是让他们改变他们的物质生活状态,而是怎样保护和延续他们的传统。
阿佤人传统的生活方式已经延续了上千年,他们拥有了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神灵,自己对世界的解释,自己与自然打交道的方式。他们能够从这样的生存中获得尊严,拥有歌声。只要传统还在,神灵还在,他们就可以继续从这样的生存中获得尊严,拥有歌声。相比之下,物质生活的改变或者改善并不是最重要的。改善物质生活是人的本能,在传统延续的同时,物质生活必然会逐渐地得到改善。
相信这样的回答会引起很多人的愤怒。他们会说,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过着现代化的生活,就让别人做人类学的标本,不惜阻碍人家的发展和进步!地方政府的官员在面对外界要求其保护文化多样性的时候,就常常拿出这个理由。前不久怒江建坝一事再起争端,拥坝派也拿出了这个理由来批评反坝的环保人士。还有人痛心疾首:你知道怒江人民的生活有多贫穷吗?
在这样的批评中,隐含着强烈的冥尺思维。一方面,他们只看到了传统地区物质上的“贫困”,而无视他们在这种生存状态之中产生的文化;另一方面,他们又嘲笑根植于这种文化的幸福是肤浅的、不牢靠的。在冥尺思维看来,那些在传统地区内部依然坚持其传统的人,是愚昧的、落后的、迷信的……;而在外部呼吁保护其传统的人,是自私的、险恶的、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甚至是反文明的。我想,他们也许会愿意看到这样的情景。每一个寨子中的人都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的生产方式是落后的,文化是愚昧的,神话是迷信的,幸福是肤浅的,不牢靠的,所以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迫切地等待所谓现代文明的拯救!
当然我也可以说,这种批评之中隐含着更大的恶。一旦传统地区接受了这种冥尺逻辑,就会主动地加入到全球化和现代化的食物链中,而且只能从下游进入,为其上游的“拯救者”提供资源,以类似于卖血卖肾的方式暂时提高其冥尺的读数。所以那个场景是滑稽的,可悲的。然而,在我们长久以来的主流话语中,在我们空投的中小学教育中,贯穿的正是冥尺的逻辑。而一旦他们接受了冥尺的逻辑,就会立即发现,自己的冥尺读数正位于最底层。那些曾经使他们自豪的传统,反过来就成了他们自卑的理由。于是在传统地区出现了这样的教育悖论,一个人受到的学校教育越多,越是远离乃至蔑视自己的传统。而那些曾经的智者,那些掌握着自己民族历史文化的东巴、摩巴、毕摩们,则长期被视为封建、迷信、原始、落后的代表,失去了阐释及传承其民族文化的话语权。
我常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你说他们的生活得幸福,他们自己也觉得幸福吗?他们自己是更愿意保持传统的生活,还是更愿意过现代化的生活呢?
在几十年冥尺逻辑的覆盖下,传统的人文生态遭受到了大面积的水土流失。所以这个问题没有一个直接的答案,它取决于回答者以及提问者的价值观念。一方面,的确有很多年轻人向往外界的生活,纷纷外出打工赚钱;但是另一方面,也有很多人从政府为他们建的砖瓦房中逃出来,宁愿回到自己的茅草房。有人会把前者作为民意的代表,把后者作为愚昧落后的标本排除在民意之外;而我则把后者作为保护和重建传统的希望。
当冥尺摧毁了一个民族的自尊,当人们不能为自己当下的生存歌唱,便将永远不能歌唱,因为在冥尺的序列里,传统地区注定处于底层!所以,对于西盟佤寨这样的依然拥有原生态传统的地区,最重要的、最迫切的不是消灭茅草房,不是修路,不是通水通电,而是把那里的地方性知识和地域文化作为必修课列到中小学课本之中。
一个佤族的孩子,他应该对佤族的历史、文化和传统有深入的理解,为自己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而自豪;一个傣族的孩子,他应该对傣族的历史、文化和传统有深入的理解,为自己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而自豪;一个拉祜族的孩子,他应该对拉祜族的历史、文化和传统有深入的理解,为自己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而自豪……否则,他们就是现代化了,又是谁的现代化?
要多少年薪能够过上每天唱歌跳舞的生活?答案是:600元,在西盟佤寨。而城市里的现代人,不论年薪多少,都已经过不上这样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