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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师赵叔孺

2005-12-28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小引]乙酉初秋,沪上黄屏老师来电嘱我去她家里。黄老师是施蛰存先生(1905-2003)生前挚友,亦为《唐诗百话》的责任编辑之一。如约拜谒,她示我一篇施蛰存教授遗稿,即《业师赵叔孺》。另有信札一通,照抄如下:“黄屏同志:我病了几天,这两天才
开始为你写文。不是我写的,而是我整理成文的,题为《业师赵叔孺》。文章是组织起来的,署名则是‘安持’。‘安持’是‘陈巨来’。此文记赵叔孺,还有一文记吴昌硕,都给《上海滩》。最好请你先找一些赵叔孺的刻印,做插图,陈巨来的印我可供给。(赵叔孺有印谱,可问上博借印;或问钱君?,托他找七八方,复印制版)今天写到1500字,大约还有三天可寄上。施蛰存22/11”从信封上邮戳辨认,可见是1989年11月。那年初,黄老师从上海古籍出版社副总编辑岗位上退休,被《上海滩》杂志邀去任编辑,时常向施先生请教编刊的经验,有次还请他赐稿,施先生慨然允之,抱病撰写成此稿又寄了给她。不料未能采用。黄屏老师不免有些尴尬,只得登门致歉并作解释,可施先生毫不介意,摆摆手笑道:“我是文章出门不认帐,随你如何处理,要改,要删,用不用,都没有关系的。反正就送给你了。”从此,这篇稿子就一直被黄屏老师保存着。

施蛰存先生谢世已有两年了,我总是想能搜寻到他的散落的遗稿,裒然成集。今年12月1日又是施先生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日,我还是想用?录此稿的方式,作为一种纪念,并提供给同好大家共飨。由于篇幅所限,只能将其中“《韵林》与《印谱》”一节略去。乙酉年小雪,沈建中录讫小识。

辛亥革命以后,上海篆刻名家,以吴昌硕、赵叔孺最为钜子,二君居于上海,名震全国,远及东邦。余受业于叔孺,又习闻缶翁言行。今垂老潦倒,辄念往事,秋灯晴日,酒后茶余,常为友人述一二遗闻,或秉笔记之,零星琐碎,不成篇章,聊以供艺苑传信而已。安持记。

叔师家世

叔孺师,宁波人。父初名有淳,以避同治帝讳,改名佑宸,字?甫,清咸丰时入翰林,曾为同治帝启蒙师,后出任松江府知府,调镇江知府,?时为太常寺卿。叔师为?甫公第三子,名时?,初字纫苌。三十岁后改字叔孺。收藏古物有三国时弩机二:一有吴大帝年号,一有蜀汉后主年号,故名其斋曰“二弩精舍”。

叔师四五岁时,即喜写生,尤善画马。时闽人林寿图,号欧斋,为湖北藩台,晋京陛见,回鄂时特纡道镇江,与?甫公叙旧,二人为同年知交也。时叔师方八岁,?甫公命其叩见林公,并以所画马呈请指教。林公一见大赏,许以幼女妻之。越九年,林已退休福州,遂召叔师赴闽成婚。林公为闽中著名之大收藏家,金石书画,多而且精。最著名者为唐吴道子画《历代帝王图像》,其刘备、曹丕、孙权三幅,各具威仪,神态生动。此件后为汉奸梁众异所欺,售于日人,得价十四万元,梁仅以六万元与林氏,梁、林本为亲戚,从此不相往来。

叔师居林家后,博览金石彝器,法书名画,见识大广。目染手模,乃成名家。其刻印初宗赵次闲,四十以后,始改从赵?叔。从来书画篆刻,如专事摹仿某一大家,而无自己面目者,总难成名。叔师学?叔,?能继美缶翁之后,为海上印人魁首者,其原因有三:(一)?叔所作,变化多端,面目至多。叔师亦无所不能,其所作仿六国币、汉封泥诸印,以视?叔,更为挺而且稳。(二)?叔于汉凿印,仿作极少,叔师于汉官印最为擅长,一刀既下,从不修饰,无不神采奕奕。(三)?叔篆刻,有浑成之妙,叔师风格,则以古、秀见长,可谓青出于蓝。然叔师书法,无论篆隶真行,皆步趋?叔,故终未能超越。

叔师之画,以马及草虫为专长。画马宗师郎世宁,草虫师王忘庵(武),极工细。山水非其所长,平生不作。

叔师在闽成婚后,即捐资分发为某州海防同知。时梁众异方中举,即在叔师幕下,任文案之职。先父亦在闽候补知州,因此与叔师相识,成知交。辛亥革命后,叔师与先父皆罢官,闲居上海。其后一二年,叔师曾去江西为税务局长,不久即回上海,寓虹口塘山路,遂订润格,以卖书画、篆刻为生矣。

师生之谊

我小时,最初从嘉兴陶惕若(善乾)师学篆刻,不下苦功,竟无所得。后来在家闭门造车,乱仿乱刻。十七岁时,偶见一方“癖于斯”图章,即仿刻一石。此乃吴缶老之名作,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过年时,叔师来向吾父拜年,我未下楼,我父即以我所临写的《孟法师碑》及刻印出示,请其指正。“癖于斯”一印亦在其中。叔师一见,即云:“世兄的字,还差。这刻的印,大有工夫,将来必以此成名。”这几句话,竟然判定了我的一生。

我父送客后,上楼来把叔师的话告我,并训斥了一顿,命我加紧写字。我以为,既然字写不好,就不学了。还是专心刻图章罢。于是就到四马路有正书局去买印谱。也不知哪一种好,随便买了一部《邓石如印谱》(二册),每天照样仿刻。此印谱中有几方是不知何人双钩的摹本,我也不会区别,一例照刻。今天想来,幼稚得可笑。

当年秋天,在一位钮姓长辈的宴席上,我初次见到叔师,适在同席,我即自通姓名,求其指教。叔师即面谕云:“刻印以章法为第一要事,要篆得好,刀法还在其次。比如汉印中有‘太医丞’一方,太医二字,笔划多少悬殊,要排列得适当,看上去要匀称顺眼,多者不觉其多,少者不觉其少,此即所谓章法。”我得此启发,不再致力于仿刻,而注意于篆法布局。以后,每星期必至其家中请教。甲子年(1924)元旦立春,清晨,由我父率同到叔师家拜年,执贽投帖,正式拜门,行弟子礼。

当时,商务印书馆新印《十钟山房印举》,我购得一部,以呈叔师请教。师云:“你最好专学汉印,不必学我。学我,即使像极了,我总压在你头上。你看,吴昌硕许多学生,无一能成名自立者,因为太像昌老也。”自承此教后,我即专仿汉印,并用汉印篆法,作元人朱文印,以求创新。

叔师平时家居,辄吸一支雪茄,端坐看书。偶尔作画写字,一有客来,即搁笔畅谈。刻印必在凌晨六时前后,故任何学生,均未尝见其奏刀。因此,也有人以为叔师秘藏其技术,不欲人窥见其笔法、画法、刀法。

我曾求其赐刻名字印。我原名“N”,求叔师刻一朱文印。师篆好后,命我先去底。我去底后,即呈请奏刀。师见无人在侧,即取刀修正。又一次,我仿刻赵?叔“小脉望馆”白文印,几可乱真。叔师见之,一时高兴,取刀为仿刻?叔原款,并代我刻了边款。又一次,为我仿钱叔盖(松)边款数字,乃以力侧削而成。以上是我平生亲见叔师刀法,其执刀方法,与吴缶老示我者无异。

我是叔师的开门弟子,以后二十年间,叔师收了不少门生,有“七十二贤”之称。其中大多是慕名而来,挂名而去。刻印是业余爱好,有几位根本不会布篆奏刀,故叔师门生虽多,其述出能自树立者,不过方介堪,张鲁庵、叶露园等数人而已。

叔师最后一个门人是扬州潘某。此人其实不能算是叔师的学生,但他确曾登门拜师。甲申年(1944)大除夕,晚上八时,叔师已上床安歇。忽然潘君闯来,不待通报,径自登楼入室,在叔师床前下跪行礼,口呼老师不止。江浙人最忌向已睡之人叩头,何况又在大年夜?叔师之小夫人吴氏,向潘大骂云:“你这样冒失,明年先生如有病痛,要向你算帐的”云云。潘某即狼狈而去。叔师果在次年三月十七日凌晨逝世,享寿七十二。

琐事

叔师收藏古物亦不少,然绝不出以示人。惟虢叔钟及梁玉造象二件供于桌上,以为摆设,客皆见之。所谓二弩,我亦仅得一见。叔师逝后,二弩分属其二子,各得其一。

叔师次女,年逾四十未嫁。抗战前一年,有纸业巨商刘敏斋,亦宁波人,丧偶,欲求大家闺女为继室。经人一说即合,遂成眷属。翁婿年龄,仅差一岁。至乙酉(1944)三月十四日,时刘已下世,刘夫人邀叔师至其家晚餐,师兴致甚高,连吃四喜肉四大块,消化不良,归家即病,转为急性肺炎,至十七日即不救长逝。

敌伪时期,梁众异任伪行政院长。梁为叔师之姨甥,早年曾在叔师幕下。故叔师最后六七年间,外仗梁势,内依婿力,生活优裕,声名特盛,已不复措意于艺事。而此时来拜门从师者特多。师亦来者不拒,凡自行束修以上者,一律收为弟子。记得有一日,我在师家中,忽来夫妇二人,自我介绍,云是松江人。其夫人欲从师学画,当即呈贽仪一百元,名帖一份。即在叔师座前,跪拜如仪。叔师取名帖观之,女名韩女?。叔师笑云:“这个女?字,读什么音?我做了先生,倒要请教学生了。”女云:“读如痴字。”谈约一小时,双双辞去,以后亦未再来。曾问之松江人,亦无知者。叔师晚年所收门生,多半如此。

叔师生辰为正月二十四日。每年此日,必由门人设宴祝寿。七十二岁生辰,由章云龙主办筵席。章为四明公所经理,其筵席竟设在该公所寄柩丙舍之旁一大厅内。先是,大除夕已有潘某床前拜师之事,今又在丙舍旁做寿,而师即于三月十七日去世,故师家属均以为不祥之兆。

[附记]1962年,我在尹石公书斋

中认识篆刻家陈巨来(安持),以后常见,遂生友谊。巨来愤世嫉俗,我亦牢落不偶,言谈之间,互有共鸣。十年浩劫中,巨来下放至安徽。至七十年代,始回上海。巨来好谈旧事,一鳞一爪,娓娓可听。我有时仿《宾退录》之例,略为记录。有时巨来在书信中,以蝇头小字,记其数十年见闻,我即藏之箧中。

近来检点所积各种文件,发现巨来手书数十纸,因为整理,选其可以发表者,为之组织成文。今先写定其记《业师赵叔孺》一篇,内容皆巨来所供给,文字则有巨来原稿,亦有我所增减,故署名为“安持述、北山录”云。1989年11月25日,北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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