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当年为什么和《万象》闹掰?长篇小说《连环套》为什么中断了连载?当年的小报无迹可寻,幸运的是,笔者在一本叫《语林》的
老杂志中,找到了那场“笔墨官司”的双方“辩护词”,或许可以恢复“在记忆中消失的细节”。
30年代的张爱玲
与《万象》闹掰
张爱玲似乎只写过有数的几篇答辩文章,其中的一篇《羊毛出在羊身上》(1978年11月),回击的是某人写的《色戒》的书评,最后一句是“我到底对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负责,所以只好写了这篇短文,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四字表明张爱玲是很烦“答辩”这种事情的。在此之前,张爱玲还在《有几句话同读者说》(1946年11月)中因别人列她为“文化汉奸”辩白了几句。读了这两篇自可从中领略张爱玲的辩才。这两篇张爱玲都收在自己的书里了。还有一篇《不得不说的废话》(1945年1月),张爱玲以后再没提起过也没收进书里。六十几年前,一个聪明的男人说了一句话:“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如此说来《不得不说的废话》,我们还真是不能当作废话,看看这“不得不说”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先得从《万象》杂志说起,有一个疑问,人们始终不得其解――张爱玲当年为什么和《万象》闹掰?长篇小说《连环套》为什么中断了连载?
有一个很流行、似乎已被固定下来的说法是――张爱玲之所以“腰斩”《连环套》,之所以从此再不给《万象》“一行字”了,是因为《万象》在《连环套》连载之时,突然发表了迅雨(傅雷)的《论张爱玲的小说》,猛烈批评了《连环套》,致使张爱玲一怒之下,停了《连环套》,断了与《万象》的“文字缘”。
这样的推测有一定道理,并非凭空臆造,但是还有没有其他原因――更令人信服的原因呢?毕竟只为了人家批评几句就“撂挑子”,张爱玲似乎不是这样为人处世。《万象》后半截的主编柯灵先生,对“闹掰”之内幕最有发言权,可惜他欲言又止:“唐文标在《张爱玲研究》一书中说到:傅雷的文章一经刊出,《连环套》就被‘腰斩’,以后张爱玲也不在《万象》出现。他看到了事实,却没有阐明真相。《连还套》的中断有别的因素,并非这样斩钉截铁。我是当事人,可惜当时的细节已经在记忆中消失,说不清楚了。但有一点确切无误:我和张爱玲接触不多,但彼此一直怀有友好的感情,不存在芥蒂,有事实为证。”(《遥寄张爱玲》,1985年4月《读书》)
怪罪傅雷?
“真相”是什么?“别的因素”又是什么?
张爱玲是主张“出名要趁早”的,所以她不会听从别人的劝告,把写好的稿子暂时搁起来,等“河清海晏”时再发表。张爱玲不失时机地(历史只给了她两年的时间)、趁热打铁四面出击,专挑影响大的有档次的杂志,甚至亲自登门送稿,《万象》就是张爱玲自己找上门去,柯灵接待的。柯灵回忆说:“荣幸地接见了这位初露锋芒的女作家……但我当时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遥寄张爱玲》)
初露锋芒的张爱玲,风行上海滩的名牌杂志《万象》,一段“亲密的接触”开始,请看张爱玲在《万象》的出场表:
1943年8月《万象》(第3年第2期)――《心经》
1943年9月《万象》(第3年第3期)――《心经》
1943年11月《万象》(第3年第5期)――《琉璃瓦》
1944年1月《万象》(第3年第7期)――《连环套》
1944年2月《万象》(第3年第8期)――《连环套》
1944年3月《万象》(第3年第9期)――《连环套》
1944年4月《万象》(第3年第10期)――《连环套》
1944年5月《万象》(第3年第11期)――《连环套》
(注:傅雷的《论张爱玲的小说》发表于此期)
1944年6月《万象》(第3年第12期)――《连环套》
《连环套》连载6期,“戛然而止”,当然要对读者有个交待,1944年7月的《万象》“编辑室”作了如下解释:“张爱玲先生的《连环套》,这一期只好暂时缺席了,对于读者我们知道不免是一种失望,也还只好请读者原谅吧。”连载中断,读者当然不满,所以“编辑室”又在1944年8月再作解释:“张爱玲女士的《连环套》是随写随刊的,写文章不能像机器一样按期出品,而杂志每月必出,编者也不得不按时催逼。这自然是一种虐政,而且作者也势必影响到她作品的完整与和谐。因此想把《连环套》暂时中断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只好请读者原谅罢了。”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读者还不是由你们杂志摆布?这样的解释难以服人,“暂时”变为永久,泥牛入海无消息,从此再不见《连环套》踪影,也休怪人们胡乱猜疑了。
如果说张爱玲是因为傅雷的批评而中断了《连环套》,还说得通,毕竟傅文一出,《连环套》就断了,巧得很,傅文中最后一句正是“《连环套》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令人困惑的是,《连环套》不写了,可以写别的呀,张爱玲手里捏的有得是稿,完全可以用来“救场”。请看1944年6月《连环套》断了之后,张爱玲给其他杂志写的稿子(不能尽备,略举数例):
《红玫瑰与白玫瑰》――《杂志》1944年7月号
《私语》――《天地》1944年7月
《诗与胡说》――《杂志》1944年8月号
《炎樱语录》《散戏》――《小天地》1944年8月创刊号
《中国人的宗教》上中下――《天地》1944年8-10月
《忘不了的画》――《杂志》1944年9月号
《殷宝滟送花楼会》――《杂志》1944年11月号
《谈跳舞》――《天地》1944年11月
《等》――《杂志》1944年12月号
这么多稿子而没有一篇给《万象》,不能全推在傅雷身上吧?张爱玲与《万象》如此“绝情绝义”的一刀两断,恐怕存在“别的因素”。
现在市面上流传的各种版本《张爱玲传》中,以余彬先生的《张爱玲传》最好,踏踏实实,文笔与识见俱佳,毕竟作者是亲手亲眼翻过见过读过“原物原套”的发表张爱玲作品最多的几种老杂志――《天地》、《杂志》、《万象》,落笔靠谱,感觉到位。另外几种张传,一望而知,是搭车赶浪头的,没下过死功夫,甚至根本没接触过原始的第一手资料就“开写(抄)”了。
余彬先生对张爱玲与《万象》的闹翻,说过一段颇具“线索性”的话:“张爱玲本人对此事的解释是自觉写的太糟,亦感到写不下去,‘只好自动腰斩’(见《张看》自序)。可是当时张至少在公开场合对《连环套》之糟糕是不认帐的,为此而行‘腰斩’岂不是有服输的嫌疑?更说得通的原因可能还是和《万象》老板平襟亚的矛盾,他们因稿费等问题而起的摩擦在小报上传得沸沸扬扬,这一年的八月二人还在《海报》上打过一场笔墨官司。”(《张爱玲传》)
“灰钿”一案
到底是因为傅雷文章“闹掰”的可能性大呢?还是因为稿费摩擦“闹掰”的可能性大呢?当年的小报无迹可寻,幸运的是,笔者在一本叫《语林》的老杂志中,找到了那场“笔墨官司”的双方“辩护词”,或许可以恢复“在记忆中消失的细节”,或许能为闹掰提供“别的因素”。张爱玲、《万象》老板平襟亚(秋翁)、《语林》的编者(钱公侠)在《语林》同一期上都说话了,鉴于《语林》的鲜为人知,张爱玲的《不得不说的废话》可以视为是张的一篇“佚文”,更为了能说明清楚,特将三方的话全文抄录下来(原载《语林》第一卷第二期,1945年1月25日):
《关于“记张爱玲”》
编者(钱公侠)
本刊前期所载汪宏声先生之《记张爱玲》一文,其中提到“一千元灰钿”的话,作者无心,编者失察,致张女士不能不来稿声明,以免读者误会。然此事既与秋翁先生有关,编者乃不能不事前向翁说明,请略书数语,与张文同时发表,以避免片面攻讦之嫌。编者并向翁声明,不能将张文出示,以昭公道,故秋文仅为事实之说明而已。秋翁先生为文化界前辈,张女士乃老友汪先生之高足,其文章又为编者所倾佩,故深信此一千元决为某一方面之误记,而非图赖或有意为难,希望此一桩公案从此不了了之,彼此勿存芥蒂。下列两文,俱为双方各就事实之声明也。
又宏声兄一文又为个人之声明,闵先生则为记事之更正,最后一信,则为读者来函之一,用见张女士为广大读者所爱戴也。各文作者下笔之时,均未得见他方之文稿,此则为编者所必须声明者。
《不得不说的废话》
张爱玲
常常看到批评我的文章,有的夸奖,有的骂,虽然有时候把我刻划得很不堪的,我看了倒也感到一种特殊的兴趣。有一天忽然听到汪宏声先生(我中学时代的国文教师)也写了一篇《记张爱玲》,我回忆到从前的学校生活的时候,就时常联带想到汪先生,所以不等《语林》出版就急急地赶到印刷所里去看。别的都不必说了,只有一点使我心里说不出的郁塞,就是汪先生揣想那“一千元灰钿”的纠纷和我从前一篇作文充二篇大约是同样的情形。小时候有过这样惫懒的事,也难怪汪先生这样推断。但是事实不是这样的。也可见世上冤枉的事真多。汪先生是从小认识我的,尚且这样想,何况是不大知道我的人?所以我收到下面这一封读者来函,也是意中事:“……我从前也轻视过你,我想一个艺人是不应该那么为金钱打算的;不过,现在我却又想,你是对的,你为许多艺人对贪婪的出版家作了报复,我很高兴……”
关于这件事,事过境迁,我早已不愿去提它了,因为汪先生提起,所以我想想看还是不能不替我自己洗刷一番。
我替《万象》写《连环套》。当时言明每月预付稿费一千元,陆续写了六个月,我觉得这样一期一期地赶,太逼促了,就没有写下去。此后秋翁先生就在《海报》上发表了《一千元的灰钿》那篇文章,说我多拿了一个月的稿费。柯灵先生的好意,他想着我不是赖这一千元的人,想必我是一时疏忽,所以写了一篇文章在《海报》上为我洗刷,想不到反而坐实了这件事。其实错的地方是在《连环套》还未起头刊载的时候――三十二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当面交给我一张两千元的支票,作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费。我说:“讲好了每月一千元,还是每月拿罢,不然寅年吃了卯年粮,使我很担心。”于是他收回那张支票,另开了一张一千元的给我。但是不知为什么帐簿上记下的还是两千元。
我曾经写过一篇否认的信给《海报》,秋翁先生也在《海报》上答辩,把详细帐目公开了。后来我再写第二封信给《海报》,大概因为秋翁的情面关系,他们未予发表。我觉得我在这件无谓的事上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从此也就安于缄默了。
……
《“一千元”的经过》
秋翁
关于张爱玲在《万象》写《连环套》长篇小说,多取一千元稿费事,本人早在《海报》公开声明,后此不愿更提。而于事实真相,亦均备志其详;当时曾搜集到张小姐每次取款证据(收条与回单)汇粘一册,曾经专函请其亲自或派人来社查验,一一是否均为亲笔,数额是否相符。乃历久未蒙张小姐前来察看,迄今置之不问。仆亦渐次淡忘。今闻本刊公侠先生谈及,张小姐对外似仍不能释然,最近又将于本刊有所声辩。仆初拟默尔而息,一任其如何?言便算,以女人家似非摘些面子不休。乃公侠先生秉长厚风度,为明了真相起见,坚嘱予须附志一言以张公道。辞不获已,姑将事实缕志如左。物证尚在,还希望张小姐前来查验,倘有诬陷张小姐处,查验不实者,仆愿受法律裁制,并刊登各大报广告不论若干次向张小姐道歉。(附)张爱玲(连环套小说)稿费清单。
十一月二十四日付二千元(永丰银行支票,银行有帐可以查对)稿一二月分两次刊出。
二月十二日付一千元(现钞在社面致)稿三月号一次刊出。
三月四日付一千元(现钞在社面致)稿四月号一次刊出。
四月二日付一千元(现钞送公寓回单为凭)稿五月号一次刊出。
四月十七日付一千元(五源支票送公寓回单为凭)稿六月号一次刊出。
五月九日付一千元(现钞,五月八日黄昏本人敲门面取,入九日帐)(有亲笔预支收据为凭)稿未到。
七月四日付二千元(五源支票,当日原票退还本社注销)。
(说明)以上七次共付九千元。除退还二千元支票一纸外,实付七千元。当时言明每期稿费一千元,共刊六期,尚少一期稿子,即多付一千元,以上除面致外,送公寓二次,均有回单盖章为凭。尤以最后一次――五月八日深晚,张小姐本人敲门向店伙手预支一千元,自动书一收据交由店伙为凭(现存本社)。自此次预支之后,竟未获其只字。故就事实言,迄今仍欠本社国币一千元。
“国币一千元”是什么概念呢?以《万象》的售价为例,《连环套》第一次刊登的那期(1944年1月),售价每册30元,2月是每册50元,3月是55元,4月是60元,5月是60元,6月是80元,7月是100元。换言之,1月份张爱玲的“一千元”能买33册《万象》,到了7月份“一千元”只能买10册《万象》了,缩水缩得惊人,刚开始“讲好了每月一千元”,半年之后,张爱玲一方显然开始吃亏了,张爱玲有没有表示呢?于此,顺手再抄下汪宏声的声明。(此文紧随秋翁之后。)
“灰钿”之声明
汪宏声
公侠兄来告,谓张爱玲有稿投语林,声辩所谓“灰钿”事,实予一期中“莞尔”一语所引起云。闻之良深抱憾。予之“若有所悟”乃指爱玲因平先生不加稿费,而缩短篇幅,颇与一稿充两期作文事相类,故而“莞尔”并非即以“灰钿”确有其事,亦非以学生时代一篇作文充二篇与作家时代之“灰钿”云云有何因果关系也。予素怕争论,更怕人因予而引起争论,“灰钿”一案,已成过去,今竟因予一语而旧事重提,予实不胜其惶恐!
根据以上的引述,是不是可以假设――张爱玲是因为这说不清的“一千元”而与《万象》闹掰的?文人对稿费的多少及落袋的快慢,其实是非常在乎的,只不过文人都要面子,都喊无所谓啦,一旦因为钱发生了矛盾撕破了脸,哪怕仅仅是“灰钿”一般的小钱,最常见最说得通的结局就是彻底决裂。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1950年7月24日上海“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在解放剧场开幕,张爱玲以笔名“梁京”的身份被分配在文学界代表第4小组。这个小组里都是极有名声的作家与文学工作者。组长是赵景深,副组长是赵家璧、陆万美。组员名单依次有:周而复、潘汉年,孙福熙、姚蓬子、谷斯范、刘北汜、平襟亚、梁京、邓散木、陈灵犀、陈涤夷、张慧剑、柯兰、姚苏凤、严独鹤等。张爱玲与最不情愿再见面的平襟亚分到一个小组,名单上两人也是紧挨着的。我们无法猜想俩人当时是否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