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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启雄:可贵者胆,所要者魂

2006-12-19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本报记者 叶辉 我有话说
金秋十月,杭州满城桂子飘香。我走进西子湖畔一所宽大的宅院,年逾古稀的徐启雄正专注于面前的画稿―――他正在创作浙江省美术创作重大题材之一、名列古代四大美女之首的西施。

徐启雄身材修短适度,鹤发童

颜,行动不疾不徐。我们的对话就在他的画室进行。一个画家传奇的人生经历和跌宕起伏的命运在他的叙述中逐渐凸现。

在中国画坛,徐启雄是当之无愧的工笔画大师。上世纪60年代初,他创作的中国第一幅以现代女性为题材的工笔人物画《苗寨新嫁娘》引起轰动,《人民画报》等30多家报刊竞相刊登。《苗寨新嫁娘》带给观众一缕清新、永恒而神秘的微笑。

徐启雄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代工笔画领军人物,是中国传统工笔画向现代工笔画发展过程中继往开来的启蒙者,被誉为“中国现代美人画的奠基人”、“现代风情画的先行者”、“现代抒情画的先声”,为发展和繁荣当代新工笔画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改变他命运的伯乐们

徐启雄一生的几乎每个关键时刻,都有伯乐发现并帮助他。

徐启雄1934年出生在浙南温州一个城市平民家庭,从小热衷绘画,尤喜连环画。张乐平的《三毛流浪记》、叶浅予的《王先生与小陈》、赵宏本、钱笑呆的历史小说连环画都使他深深入迷,动笔模仿。就这样,他渐渐名满四邻。

三希小学是温州市内最好的私立学校,尤以美术课著称。徐启雄心向往之,但他家贫,交不起学费。

三年级入学前夕,徐启雄在三希校门前徘徊。

“想读书?”一个奇瘦的留着稀疏胡须的老人问。

他颔首。“你会什么?”“会……画画!”他迎着老人的目光。

“呵呵,会画画!”老人笑着递过纸笔。他欣然命笔,唰唰唰,稚嫩的笔画出风雷,画出闪电,中国绘画艺术的大门就这样向少年洞开。

看着他画的《孙悟空》、《放风筝》,老人捋须点头。“好,你被录取了!”

老人便是该校校长王晓梅。学校是他自费创办的,对那些家贫却有才华的学生,他敞开大门接纳:没钱的刘小粟走进三希,后成为著名画家刘旦宅;如今更没钱的徐启雄又进来了。

“回去跟爸爸说,你从3年级到6年级的学费全免了。”老人摸着他的头无比怜爱地说。

从此,徐启雄如鱼得水,画艺迅猛精进,这4年为他的绘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小学毕业后,徐启雄再度因贫失学。

此时,又一位伯乐出现了,他就是温州市一中美术教师陈垂平。他创办的“绘画学习会”吸纳了徐启雄,徐“比较正规的美术启蒙”就得益于他尽心竭力的培养。

抗美援朝开始了,徐启雄从报上看到志愿军抓俘虏的消息,兴奋地画了6幅连环画,竟被《温州日报》刊用。激动之余,他与一同伴在温州最热闹的五马街墙壁上画了一幅志愿军抓俘虏的巨幅宣传画。是日,五马街人头攒动,围观作画。此情景恰被驻温州解放军文工团团长看到,徐的命运立时改变―――他入伍成为部队美工。

半年后,他奉调至上海解放军第五第六建筑工程师联合政治部宣传部。在此期间,他的一组72幅连环画《李涣文》在中央建筑工程部主办的《建设报》创刊号上刊出两个整版,数日后他又被紧急调往北京《建设报》任美编。

1955年,徐报考中央美术学院,以特优成绩被该校彩墨系(即后来的国画系)录取。他选择了国画中最难把握的工笔人物画,当时填报该专业的仅两人。

我国工笔画的辉煌期是隋唐五代,但唐以降,工笔画却日渐衰微。解放后,工笔画被斥为“封建遗老及有闲阶级寄托闲情”的工具;又因套式陈旧,被认为格调不高,充满俗气、匠气。至此,传统人物工笔画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面临绝艺的边缘。

徐启雄没想到,选择工笔画使他一脚踏进了中国极“左”时代的雷区,为此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进入中央美院后,徐启雄惊喜地发现,蒋兆和、李可染、李苦禅、叶浅予、刘凌沧等一大批大师都成为他心授艺传的老师。

徐启雄的传统工笔基础厚实,又大胆吸收西方绘画技法,但某些老画家则认为他“违背国画传统章法”。

“徐启雄的画,确具特色。”一位教授在一次讲课时说,“给人的感觉是,京剧演员在唱京剧时唱着唱着突然唱起了歌剧《茶花女》。”

同学们哄堂大笑。

徐启雄也笑了。先生善意的讽刺说明他的技法还不成熟。但正是大胆的探索使他的画与众不同,与传统不同。

“可贵者胆,所要者魂”,李可染如是说。

“艺术的生命在于画魂。”为铸就艺术魂,徐启雄艺胆包天,他把解剖学、色彩学、透视学、构图学等现代科学手段引入工笔画中,并吸收了油画、版画、装饰画等艺术的长处进行创作。

大学期间,徐启雄确立了工笔人物画以现代劳动妇女为题材的主攻方向。他认为,传统工笔人物画表现的对象主要是宫廷女性;西方的人物画也大都是圣母、贵夫人和歌星影后,缺少的是普通劳动妇女。解放后,劳动妇女翻身当家做了主人,她们理应成为人物画的主角!

他的毕业作品《山林的早晨》、《下战表》是他确定目标后的初始实践,一经面世,便好评如潮。

1960年,徐启雄以优异成绩毕业。著名画家、《人民日报》文艺部美编负责人华君武指名将他要去。华对徐的要求是,利用《人民日报》的便利可四处采风,只要求作品首先在《人民日报》刊发。这无疑给了徐启雄极大的便利。从此,他如鱼得水,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

1961年,他的《苗寨新嫁娘》发表,美术界轰动了。邓拓在《北京晚报》撰文称赞他的《苗寨新嫁娘》“看上去很突出生动,不但面部轮廓画得好,眼睛很有神,头发及其他部分也都有丰富的实感”;黄苗子称他的创作“赋予传统工笔画以新的生命”。

他的《苗寨新嫁娘》和《壮家姐妹》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上世纪60年代初,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新中国第一本大型画集《1949―1959中国画选》,入选者全是当时中国顶尖的画家:齐白石、潘天寿、黄宾虹、徐悲鸿、傅抱石、李可染、吴作人、叶浅予,而徐启雄的《山林的早晨》也入选,他是这本“经典画集”中最年轻的国画家。

徐启雄成名了,一颗新星正在中国画坛升起。

1963年,徐启雄加入中国美协,成为当时最年轻的美协会员之一。

徐启雄成名后,受到各方器重。1964年,阿尔及利亚女英雄布依海德访华,他应邀为这位女英雄作画,时任团中央书记的胡耀邦接见他时紧握着他的手表示感谢:“你给布依海德画的肖像,是中国青年对阿尔及利亚的支持,我要感谢你。”

一天,他突然接到邓拓来电:“你画得太美了!”邓拓说,“《中国青年》封面上的《苗寨新嫁娘》我已剪下夹在玻璃台板下,我越看越喜欢……你终于把传统的工笔画带出了死胡同……”

徐启雄把工笔画带出了死胡同,自己却落入了人生的死胡同―――厄运降临了。

从天堂跌入地狱

1965年初春的一天,徐启雄像往常一样走进人民日报文艺部会议室,一场灾难正等着他。

主持会议的一位负责人疾言厉色地说:“《人民日报》文艺版已堕落成为修正主义文艺、资产阶级文艺的阵地,一批黑干将猖狂向党进攻,成为文艺复辟的急先锋,徐启雄便是最突出的典型!”

徐启雄顿时如遭雷击。

“画那么多美女,意欲何为?难道不是想腐蚀革命者的斗志?”那位领导话锋一转:“徐启雄之所以敢这样为所欲为,是因为文艺部有人纵容庇护!”

毛泽东关于文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两个批示”下达后,徐启雄因“丑化劳动妇女形象”等罪名而被公开点名批判,他成了“两个批示”下达后全国美术界被当作反面典型批判的第一人。

斗争的矛头很快转向文艺部主任陈笑雨。陈笑雨,笔名马铁丁,著名杂文家。这场斗争其实只是“文革”的序幕,徐启雄只是“文革”前夕极左路线向文艺界开刀的第一个牺牲品。在这场斗争中,后来连李可染、叶浅予、?永玉、黄?等一大批名画家也相继受到批判。

灾难降临了,徐启雄先是被下放到北京怀柔县最穷的一个山沟沟里劳动改造,1965年,人民日报决定辞退徐启雄,将他遣送回温州重新安排工作。

徐启雄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他遭到了一次沉重打击,却躲过了“文革”这场更大的劫难。他最崇敬的几位领导中,陈笑雨被逐出人民日报后,在“文革”中不堪人格侮辱而投河自尽;对他推崇备至的邓拓,也不堪羞辱愤然自杀。

命运使徐启雄从艺术的天堂掉进生活的尘寰,却使他的艺术到达全新的起点。

白描人物三千图

徐启雄被安置在温州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文革”开始了,徐启雄成了“三家村黑帮分子”遭到批斗。运动深入后,他无人理睬,形单影只,成了人海里的鲁滨逊。

该干什么呢?西施、王昭君、蔡文姬等一个个画中美女都被投入烈焰,随同四旧一起化做灰尘。还画美女吗?能画美女吗?

经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的痛苦煎熬,思想之门终于洞开。穷途潦倒,孤寂无依,这正是古今中外许多艺术家成功的必备条件!人人去造反,去革命,自己不正好利用这天赐良机,搞绘画创作吗?

他躲入家中,潜心作画。

为了避免麻烦,他用50厘米的木板做画板,将白纸裁成10厘米见方画白描。若有人来,他可以马上将绘画工具以及作品藏入抽屉中。

从此,无论是漫步市井,还是外出写生,劳动妇女的一颦一笑,常使他脑子里电光频闪,落入他笔端的美女更美了。

10年间,他的白描人物画稿积累了3000多幅。

上海国画家林曦明看到这些白描人物非常吃惊:“你这批画稿真是难得,别人很难有你这样的条件、时间和精力。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

1961年,徐启雄的《苗寨新嫁娘》引起轰动。同事们发现,这新嫁娘不就是徐启雄新婚的妻子吗?

没错,画面上这个含羞脉脉的美丽女子几乎就是他爱妻黄莉的写真。

徐启雄的画中常有一个美丽女性的影子,那就是黄莉。黄莉是他的初恋情人,终生厮守的妻子。

艺术家大都感情丰富,“爱情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徐启雄却和黄莉毕生恩爱,“甚至连一次红脸都没有过”。

1953年冬,徐启雄忽接父亲病重的电报,忙赶回温州探亲。一日在温州街头,忽见三位妙龄少女迎面走来,他蓦然惊呆,顿感心跳加剧―――其中一位瓜子脸,大眼睛,眉如黛,目如漆,唇红齿白的美女,不正是三希小学的同班同学黄莉吗?

4年同窗,他与她却未说过一句话。此时邂逅街头,他很想迎上去与她打招呼,但却感到脸红耳热,开不了口。

那一晚,徐启雄失眠了。街头邂逅使他对昔日同窗一见钟情。自己即将归队,若痛失机会,将可能遗恨终身。次日,他鼓起勇气,直闯黄莉家……

1961年,黄莉赴京与徐启雄完婚。当时正是困难时期,华君武、方成、苗地、陈志、英韬以及评论家马克等人凑份子在北京东来顺为这对夫妇庆贺新婚。

新婚燕尔,小夫妻却不得不分居两地,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温州,只有鱼雁往还,聊解相思的寂寞。

徐启雄人生的跌宕失意却是黄莉的福音,他被遣送回温州后,夫妻终于团聚。

几十年中,这对患难夫妻始终恩爱如初。徐启雄在家里永远是个甩手丈夫,所有家务全由妻子包揽,他能在事业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与贤妻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终身只当专业画家

粉碎四人帮后,徐启雄的命运再次发生巨变。

1977年,人民日报敦请徐启雄重新出山。徐启雄激动万分。然而,此时的人民日报早已物是人非,十年浩劫已把人事关系搞得非常复杂。20多年苦熬苦等得来的机会一下子变得寡淡无味。他不愿意纠缠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而东南沿海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城却在他心灵的视野里展现出一幅动人景象。3个月后,他离开人民日报,重回温州。

1979年夏,徐启雄接到《人民画报》主编的约稿信。信中说,该刊决定在建国30周年时用封面及中心彩页共三整版刊用他的新作。徐启雄马上投入创作中。不久,他的《版纳之花》、《澜沧江畔》、《密林深处》在该刊封面和中心页上刊出。

文艺的春天来临了。1979年,徐启雄赴京参加第四次文代会,与华君武在会上相遇。华君武给他的忠告是:不要当官,专心画你的画,创作上走你过去的老路!

此时,又一个机会来临:上世纪70年代末,浙江组建浙江画院,邀他加盟。叶浅予获悉此讯来信鼓励:“启雄高足:不要再局踞温州小山头了。杀出来吧,到杭州去,不然,西湖将为之逊色。”

1980年,徐启雄终于“杀”向杭州。他铭记华君武关于“切莫当官”的告诫,终身只当一个专业画家。

沉寂了十余年,徐启雄被压抑的才华如火山岩浆般喷发出来:《夕归》、《五月杨梅红》在1982年浙江省赴京中国画展中引起强烈反响;《秋阳灿灿》获1987年全国当代首届工笔画大赛金奖;《春风习习》获1991年全国第二届工笔画大赛一等奖;《决战之前》被中国美术馆列入馆藏从宋代以来历代名家62幅特展精品在北京展出。他还在日本、加拿大、欧洲举办过画展。由中宣部带领主编的《中国现代美术全集》\(中国画\)人物卷中,他有四幅作品入选。

“宁要精品一张,不要粗作三千。”徐启雄对作品要求几近苛严。他有两方印章,一枚是“精琢”,一枚是“不敢马虎”。“精琢”和“不敢马虎”使他的作品“无一幅不精品”。他的画以不可仿冒的鲜明个性而在美术界享有“徐家样”、“启雄绝招”等美誉。华君武称“他画的妇女美而不艳,美而不俗,美而不洋,是地地道道从中华民族这块土地上生长起来的新的一代妇女”;画家程十发称他“是我国民族不可多得的画家”。国外传媒在他获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称号后,称他是“中国大陆由国家评选出的国宝级国画大师”。

徐启雄对工笔画的贡献还表现在色彩的创新和运用上。上世纪60年代,他追求色彩的和谐与对比,突出色彩的装饰性和抒情性。80年代,他创造出以反映时、空、光、色为特征的“环境色彩”法,通过色彩的多种功能来表现特定的画面环境氛围和时空氛围及色彩对人物情绪的渲染。

上世纪90年代,他开创的“象形色彩”使色彩变成具有象形特征的色彩技术,可仿真表现石头、木材、皮毛、绸缎、棉织品等质感特征。如《石头城姑娘》中的石墙背景、哈萨克姑娘的花上衣、《对门的女孩》中的旧木门框,尤其是在经典之作《雨后雨花开》中,他使用了100多种模拟技术,创造了无以数计的雨花石的斑纹。全国文联副主席冯骥才认为此画是“中国工笔画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淑女画在新中国数十年来一直遭到摒弃。上世纪80年代,华君武在《人民日报》为其正名,但直至本世纪初,淑女画却依然名不正言不顺。

徐启雄出击了。2000年,他推出中国当代第一幅淑女画《重返故里》。画中那位端坐在江南庭园的淑女时尚而优雅,是一位海归华人女子。

接着,《西乡有淑女》问世。画中那位在传统民宅里读书的青年女子秀美清纯,是当代知识型淑女的形象。

今年两会期间,一位光彩照人的女政协委员登台发言,这位淑女长发披肩,一袭黑色套装素雅无华。徐启雄见状灵感顿生,《淑女委员》因此诞生。

徐启雄说,新中国的文艺创作曾受“为什么阶级服务”的桎梏,劳动妇女画得美一点都要受批判,谁敢去画美女加富豪?但时代发展到今天,既然美女富豪可以成为全国政协委员,为什么艺术不能反映这一时代的进步?

《淑女委员》踏进了艺术的禁区,赢得了一片叫好声。

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决不违背艺术体现真善美的宗旨,决不忘记艺术追求无止境的宗旨,决不放弃艺术要反映时代反映生活的宗旨。徐启雄的“三不”宗旨体现了他的进取精神。

其实他还有一个“决不”:决不利用绘画赚钱。

徐启雄的画流于市的极少,但一幅必几十万上百万元。

1992年2月,“当代中国绘画精品大展”在香港展出,这是中国当代绘画艺术档次最高、实力最强的一次大展示,168幅参展作品都是经大陆和香港著名艺术鉴赏家鉴定评估的中国当代名画家的代表作。徐启雄的《山长绿水长流》以标价100万港币而成为本次画展中价格最高的一幅。

“苗寨新嫁娘”

2006年7月2日广州皇码拍卖公司拍卖品画册中有徐启雄两幅作品:《多彩筒笆》和《白孔雀》,底价都是90万元人民币。“这是我早期的作品,在我的作品中属于一般。”徐启雄说。

他毕生创作的大部分作品都由他自己保存。虽然画可以变钱,但人们在杭州的各个画廊中却很难见到他的画。

“画家致富适可而止,过度追求物欲必然影响专业提高。我不想自我降格做金钱的奴隶。”徐启雄说。

不愿做金钱的奴隶,却做了“美女”的奴隶。整天与“美女”厮守,终生与“美女”不离不弃,他的“后宫佳丽”足可组成一个千人团队,这些美女无论来自哪个阶层哪个民族,无一不是丽质天成,健康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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