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直平的家乡是山西吕梁,在这个贺龙曾经生活战斗了11年、刘志丹饮弹殉国、刘胡兰从容就义的革命老区,如今却漫山遍野盛开着一种名为“高利贷”的罂粟花。
任直平透露:“就我们一个市,70%~80%的企业家都借过高利贷。”
上世纪80年代,山西大部分地区都还没有民间借贷。那个时候生活紧张,但即使食物间的互借互助,也透着浓浓的人情味。今天我借你一碗面,面和碗是平平的,几天后我还你面时,会让面高于碗边。
到了上世纪90年代,民间借贷逐渐小心谨慎且忐忑不安地露了头。“利息一般在月息1分(1%)到1分5之间,期限以一年居多。何时还款,何时结息。当时借款人感激,放款人豁达,并没有产生过什么矛盾。
本世纪前后,随着投资热,民间借贷开始风生水起,并逐步演化成高利贷。任直平便是在那时候,开始了他的扩张梦。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加工型中小企业的通病:狂热、扩张、困境、高利贷、逃亡甚至自杀……
经过十年寒窗,任直平走进了一家令人羡慕的工作单位:中国人民银行中阳县支行。刚上班的时候,他也是工作狂,争先进争模范,然而1996年,偶然一桩生意让他半个月内赚了3000元,由此点燃了他的赚钱欲望。
任直平最初选择了摩托车和地砖生意,惨败。重整旗鼓后,他筛选了几十个项目,决定利用当地富存的耐火原料矿藏,开办一家中阳顺发耐材公司。定好的设备差1万元提不出来,任直平借了平生第一笔高利贷:月息5分。
任直平赌对了。仅用了三年半时间,他就把工厂由最初的100多万元,发展到了固定资产上了4000万元的大厂。
任直平决定乘胜追击,再投入2000万元建新厂技改,向高科技迈进。开办新厂,需要钱。然而贷款艰难,任直平一头栽进了高利贷的漩涡。
贷款的潜规则
为什么这样一位企业家,无法从当地银行拿到一分钱贷款?任直平说:“工农建中四大行95%贷款都流向了只占5%的国有企业,民营中小企业根本就贷不下来。
信用联社其实也能满足中小企业的需求,但他们的许多款是通过自己的职工和某些官员贷出来,再流向高利贷市场的。加进了人为的潜规则之后,信用联社的资金就供不应求了,一大批中小企业被这种权利结合连皮都剥光了。”
曾经有一位姓王的浙商在中部某县以450万元买了一座煤矿,陷入资金困境的时候向当地人许某以6分利的高息借了400万元,而这400万元,就是从信用联社流出来的。
由于王某多次不能按时付息,被许某带人殴打了两次。等到2003年煤矿市场回暖的时候,王某想卖掉煤矿解决债务问题,没想到被许某以威吓的方式吓走了几批想买煤矿的人;向政府和警方求救,反而招来了更加野蛮的报复。最终,他只得以600万元的价格将煤矿抵给了许某,自己赔了几百万元,含泪而去。
这个煤矿,则被许某一转手卖了6000万元,参与瓜分的有信用联社负责人,以及某县领导。而许某由于好赌,将分来的钱赔得一干二净,最终出资的信用社又多了一笔收不回的窟窿。
为了及时投产,任直平力排众议借高利贷。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知不觉间,他欠下了1800万元,涉及放贷户16个,月息60多万元。
经过一年的技改扩建,顺发公司规模达到了固定资产7000万元,成为吕梁耐材之首。然而生产利润赶不上庞大的高利贷付息。
“吕梁高利贷方式和利率是很可怕的,假如借1000万元,月息4分,几乎所有的企业家都以为3年付的利息是1440万元,本息一共2440万元,其实最后付出的利息是5540万元。中间这4100万元,就是被利滚利吃掉了。”
任直平曾经在银行工作过,懂金融,而他都大意了。当任直平把这个账算给企业家听的时候,他们都不明白,只是感觉很奇怪:“我那么多钱,到底是去了哪儿?”
被高利贷吃垮
2008年,金融危机袭来,任直平的工厂被迫停产放假。
陷入困境之后,所有曾经友好的笑脸,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狰狞而残酷,浑然忘了,他们已经从任直平身上,拿走了4000多万元的利息。
库存产品滞销,欠款难要,借钱无门,高利贷逼债,面对辛苦劳作一年而拿不到工资的几百号工人,任直平拿刀刺进自己的大腿来谢罪。
2008年的除夕夜,举国欢庆万家灯火。任直平的家里漆黑一片,全屋狼藉,没有一丝过节的迹象,他和两个孩子围坐在窗前默默看着妻子落泪。一向忙忙碌碌、头脑发热的任直平,第一次感到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你的弟弟、姐姐、老婆,他们在你困难的时候,都不懂高利贷的危害性,想尽了办法借钱来帮你,结果最后把这些亲人都套住了。企业家为什么自杀?不是因为放高利贷的人有多可怕,而是他们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亲人和那些真正的朋友。”
十多位朋友轮流轰炸,众多工人哭天喊地,妻子释放压力和悲愤的时候,常常拿孩子出气。他当时心灰意冷,竟然萌生了抱着自己4岁的孩子,跳入黄河的想法。
腊月二十八,站在黄河边上,任直平痛心疾首地大喊:“我做错了什么?我怎么活到了这种地步?我该怎么办?”车里放着所有的账本,他希望自己死后有人能看看这些东西,企业不是他无能经营失败的,而是被高利贷吃垮的。
就在这节骨眼上,他收到了女儿发来的短信:“爸爸,还在忙吗?我们在做您爱吃的莜面条呢,回来不?如回来别忘给我买鞭炮。”看着信息,这个不懂眼泪的人泪如泉涌……
没有赢家
虽然任直平曾经被放款人逼得想一了百了,但他认为,放款人也不容易。
2008年底,吕梁民间借贷危机爆发,不少曾腰缠万贯风光一时的人物一夜之间蒸发,仅中阳县春节前后就有几十人逃亡,甩下大片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债权人”。
“2008年中阳信用社张宏自知还贷无望,便向亲戚、朋友和机关同事借了几十万卷款而逃,……每出逃一人,涉及的金额都有几百甚至几千万,吕梁大大小小跑了几百人,逃之前都是很诚信的,连一点迹象都没有。所以这些放贷给任直平的人才那么提心吊胆,大家在想:下一个出逃的会不会是任直平?”
恐慌就是一场灾难。人们蜂拥而上,唯恐被别人抢了先,去晚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实际上放款人也在拿别人的钱。比如借给你100万元,其中90万元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所以在吕梁,跑的不仅有借款人,还有那些做中介的放贷者。”
任直平走访了不少放贷者,他们也满是血泪和辛酸,真正的赢家没有几个。
“借款人和放款人都没有错,错的是残酷的高利贷规则。”任直平说,“借款人是为了把自己的企业搞好,放款人是为了赚钱,大家的出发点都没错。问题就出在高利贷的规则是错误的。第一是利息太高,第二是结息时间太短,按月结息利滚利,企业有了钱也无法用在刀刃上。两边一夹击,企业就被压垮了。”
“假如我使用1000多万元银行贷款或者合理的民间借贷,现在早已本息全还实现上亿利润了。可使用了高利贷,没发展却有了数千万的债务。一个企业家,不逃没办法,逃就成了诈骗,是何等的悲哀。”
写书突围
任直平决心走一条自己的突围之路。
“我不想跑,背负一个骗子的罪名。”2009年正月十四,任直平召开厂委会,他们决定,对所有贷款户都于2009年3月后不再计息,给企业生存机会,以企业利润还本。
从3月2日开始,他与放款者开始了长达两个多月的谈判。一开始,谁都接受不了,心想:你不还钱,还花言巧语,想干什么?
于是A先生来找他拼命了。任你说破高利贷的规则有什么问题,一概听不懂,只有一句“还本还息”。
A先生:已经拖欠利息十多天了,怎么办?
任直平:我真穷了,高利贷利息付了几千万了,现在没办法,只能等。
A先生:你穷了,关我什么事?等也行,你说等几天?
任直平:现在的情况不是几天能解决,利息以后不用算了,本钱一到两年内还清。
A先生:我等你一辈子也行,可别人不行,钱不是我一个人的,今天必须还。
任直平:谁不行也没办法,我就是没有,你只能等。
A先生:你这种态度,记住我不会放过你。老子要你的命。
任直平:随便。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我本来去自杀又想开了,你拿的利息最多,现在你先拿去吧!
A先生:变了,世道真变了。
以前,好面子、身材瘦弱的任直平,从不敢跟人高马大的A先生理论。这次他连死都不怕了,几个回合之后,居然逼得A先生默认了这种解决方式。
像这样的谈判,前前后后一共进行了七十余场。
于是任直平萌生了写本书的念头。“要走出这个困境,必须得把高利贷下的经济伦理扭转。到底是谁对不起谁,这个前提必须弄清楚。我想等我出版了书,再跑起来就顺手了。”
足足花了半年时间,任直平一边“舌战群儒”,一边写书。2010年8月初,26万字的《高利贷》终于出版了。不仅放款人人手一本,他还向社会各界送出了将近2万本。最近中央电视台揭露高利贷黑幕的时候,他又勇敢地在屏幕上面对了自己的失败。
也许是金融危机下的大家确实感到了真实的危机,也许放款人感到确实赚了钱,也许逃跑的张宏已经为大家预演了悲剧,于是一个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竟然成功了。
最有戏剧性的一幕是,由于任直平在书中详细剖析了银行资金纵容高利贷带来的“银企大败局”,竟然让对方看了之后很受触动。“人都是有良心的,我后来从信用联社贷到了1000万元。”
“企业已经活过来了!”任直平爽朗地告诉记者。
(《新民周刊》2011年第31期 张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