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陋室,一张竹床,床上铺着三米多长的卷轴,画上山水交映,城郭环绕,道路纵横,民居林立……
这是一座城。一座余年春记忆中完整的淳安城。
的确,走访六百多位老人,耗时十三年,易稿二十四次,终于在纸上复原了淳安,从这一点上说,再没有人比78岁的余年春,更熟悉这座古城了。
1959年,为建造当时中国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新安江水电站,湖水悄然淹没了两座延续千年的古城——淳安(因东吴大将贺齐在此驻军,又名贺城)与邻近的遂安(因城后五狮山,又名狮城),29万人从此告别祖祖辈辈繁衍生息之地。当年26岁的余年春,便是其中一人。52年过去,这个原本民风淳朴的小城,有了一个叫千岛湖镇的新名字。
余年春记忆中的淳安,是精致的:无处不在的马头粉墙、青灰小瓦、雕花窗棂……方方正正的青石板,从西城楼下开始蔓延,漫过横街雷家巷2号的余家,一直延伸到东城楼。
从东吴开始,作为上至徽州、下至杭州的水路主道,淳安自古便是交通枢纽、富庶之地。城中店铺云集,还完整地保留了许多古庙、书院与戏馆。
湖水不仅淹没了肥沃的田地,也淹没了原本交通便利的公路。四通八达的富庶之地,一下子成了交通闭塞的死地。大多数淳安人,出门就得坐船。从山上到新县城,要在水面上航行七八个小时。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余年春常常梦到那座故城,有时,他会突然从梦中惊醒,然后一整夜再也睡不着。退休后,余年春经常望着那片水面出神,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决定,绘制老城地图。
尽管是纯手工绘制,画卷却精美、细致到了极点,山川、河流、城墙、村落、街道、庙宇尽收其中。就连一口水井,都能在图上找到标注。图上每座建筑旁,还用蝇头小字注明了历史,并配有图例、历史沿革、用途等说明;每一户家庭的门牌号码甚至家庭成员,都被详细地记载了下来。
不少回乡寻根的老淳安人,都来找余年春,看看这座纸上的故乡,聊以慰藉。2009年5月11日,回乡寻根的台湾作家龙应台也找到了余年春,她在地图上找到了“应芳苟”这个名字,其旁注有小字“冬英”——这正是龙应台的母亲。
余年春手绘的淳安古城图,被龙应台称之为《新安上河图》。龙应台从未看过淳安的样子,她对淳安的印象,都来自母亲的追忆。母亲暮年失忆,连女儿都不认得了,却仍然记得自己是淳安人。
余年春、应冬英……这一整代淳安人的乡愁,被龙应台写进了她的作品《大江大海1949》里。在书中,她感叹道:“难以想象,这么巨大的卷轴地图是怎么绘制的……余年春一笔、一笔,画出了全世界没有人在乎、只有他和母亲这一代人魂牵梦系的水底故乡。”
新一代的千岛湖人,许多人都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父辈的故乡,沉在不远处的湖底,至于它是什么样子,并没有太多人关心。
但许多淳安老人知道,那究竟有多重要。家园、田地,故城,甚至于祠堂、祖坟,都沉入水下,在这座新城里,淳安人始终找不到可以祭拜祖先的地方。
50多年后,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那两座一度被遗弃的千年古城,突然被健忘的人们记起。
在湖底深处,潜水员们讶异地发现,古城内许多民房、楼梯、砖墙依然耸立,并未腐烂,房内仍是雕梁画栋。
余年春在水下摄影师拍摄的录像带里,用目光触摸这座古城。
在湖底深处的漆黑里,照明灯投射出小小一圈光亮。随着光亮转移,青石砌成的城门映入眼帘,黝黑的城门洞开始露出容颜,紧接着,一座老屋隐约浮现,精琢的雕花,厚重的实木,依然保有旧时的模样……
这,便是余年春魂萦梦绕、如今至死不渝的故乡。
(《中国周刊》2011年第9期 林天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