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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限运动
2006年10月,我在某酒店咖啡厅第一次见到张艺谋。从初次会面谈到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到它变成电影上映,竟然,五年过去了。
我为自己能坚持下来暗暗吃惊。五年,我领教了什么叫最像重体力活儿的脑力劳动。跟张艺谋干活,相当于接受某种程度的劳动教养———锻炼之后面对两种结果:或什么苦都能吃,举重若轻;或因工致残,生活不能自理。
张艺谋异常刻苦,其极限运动基本上不属于人类表现。比如,他经常每天只吃一顿饭,从下午两点一直工作到夜间两点,分秒不休。我们都是血肉之躯,只有这位是变形金刚。
记得最倒霉的一次。已是极深的夜,张艺谋依然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而我第二杯还是第三杯咖啡的效用已然过期,眼神和世界观又是一片模糊。他正谈得热烈,忽然中断,想起去交待两句别的事儿。趁短暂间歇,我迅速加服一杯咖啡紧急充电。
谁知他老人家走回来,就跟一休哥似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到这里吧。”我一贯掐不准他的脉,果然再次验证,不禁自嘲:“我怎么总是赌大赢小、赌小赢大呢?咖啡刚刚下肚,早知道这会儿结束,根本用不着喝!”张艺谋用深表同情的严肃态度做出回应:“哎呀,刚喝咖啡?可不要把能量浪费了,那咱们接着谈。”
恨,我恨自己多嘴,只差跟影视剧里表现的那样把自己舌头咬下来。问题是,我不仅自己受累,还要承受额外的道德谴责。其他工作人员也属强弩之末,刚要欢呼下班,现在空欢喜,被迫受我的连累留下来陪绑。在他们幽怨夹杂恼火的目光中,活活地,我们又加班七千二百秒。
秘而不宣的压力
话说回来,剧本创作阶段,谁能轻松?永远出手不凡的刘恒老师,是怎样的苦心孤诣,甚至在深冬的深山里,他自我封闭到绝望的程度,才能体会和抵达人性的深处。正是刘恒老师如此迷人的二稿剧本,奠定整个电影成败的基础。严歌苓受邀参加开机仪式,她本来准备看完热闹就闪,没想到当晚就被我们活捉、软禁起来,增写约翰与玉墨的台词。
剧本每完成一个阶段,就会请专家和读者来提意见。各路神仙,有的菩萨慈悲心肠,有的是金刚霹雳手段,对我们或安慰或打击。我有几位熟人,性格直接,完全是雷公电母型的,翻开剧本的扉页就劈头盖脸一通拳打脚踢。张艺谋抗击打能力特别强,被批得鼻青脸肿,他全当做了泰式按摩,还有舒筋活血通瘀的喜悦感。他详细记录意见,然后助手录入,还是放大到投影仪的屏幕上,逐条分析,只要有道理的立即进行剧本修改。
《金陵十三钗》是我涉足电影的真正开始,它对我意味着耐心与激情,也意味着漫长的精力透支———我甚至在连续熬夜的恍惚中,听任医生拔除了自己健康的牙,从此口腔科的麻烦不断;换句话说,从这部片子里开始掉牙的我完成了从青年到中年的转换。在很长时间里,我隐隐畏惧“三”这个数字:三枪、山楂树里的老三,然后又是十三钗———都带“三”。我承受着秘而不宣的压力。《金陵十三钗》啊《金陵十三钗》,我曾乌鸦嘴地把它错叫成“十三陵”,并被自己的口误吓了一跳。一切,都是因为潜在的焦虑。
当银幕上的《金陵十三钗》呈现,我忍不住数度流泪。今天,回忆伴随我这么久的焦虑,它不仅可以承受,甚至是美妙的……就像鸟落在树枝上的重量。
(《深圳特区报》12.15 周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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