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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雁传书的时代已逝,这样的文字记忆弥足珍贵。
1.前些日住在远郊的朋友R君来电话,笑言他“发了笔财”,“我找到一大箱东西,要拿到潘家园去换现!”潘家园是北京一处著名的旧货市场,那么想必他是找到了一箱古玩。但他又怪腔怪调地跟我说:“跟你有关系呢!”
原来,五年前,我在安定门的寓所装修,便把藏书杂物等装了几十个纸箱,运到R君的农家小院暂存,装修完工后,又去把暂存的纸箱运回来,重新开箱放置。
没曾想,前些时R君意外地在他平时并不使用的一间客房床下,发现了我寄存在他那里的一个纸箱。R君发现那个纸箱时,箱体已被老鼠啃过,所以他赶忙找了个新纸箱来腾挪里面的东西,结果他就发现,纸箱里有我二三十年前的一些日记本,还有一些别人寄给我的信函,其中有若干封信皮上注明“西郊谢缄”的,起初他没在意,因为他懂得别人的日记和私信不能翻阅,但装箱过程里有张纸片落在了地上,捡起来一看,一面是个古瓶图画,另一面写的是:
心武:
好久不见了,只看见你的小说。得自制贺卡十分高兴。我只能给你一只古瓶。祝你新年平安如意。
冰心
1991年12月22日
他才恍悟,信皮上有“西郊谢缄”字样的都是冰心历年寄给我的信函。
R君绝非财迷,但他知道现在名人墨迹全都商品化了。R君打趣我说:“还写什么新文章?每天写一页纸就净挣千元!”我听了哭笑不得。
R君“完璧归赵”。我腾出工夫把那箱物品加以清理。不仅有往昔的日记,还有往昔的照片,信函也很丰富,不仅有冰心写来的,还有另外的文艺大家写来的,也有无社会名声但于我更需珍惜的至爱亲朋的若干来信。我面对的是我三十多岁至五十多岁的那段人生。日记信函牵动出我丝丝缕缕五味杂陈的心绪。
2.这个纸箱里保存的冰心来信,有十二封。最早的一封,是1978年写在一张圣诞卡上的——“心武同志:感谢你的贺年片。你为什么还不来?什么时候搬家?冰心拜年 十二、廿六、一九七八”。
检视这些几乎被老鼠啃掉的信件,我确信,冰心是喜欢我,看重我的。她几乎把我那时候发表的作品全读了。“感谢您送我的《大眼猫》,我一天就把它看完了。有几篇很不错,如《大眼猫》和《月亮对着月亮》等。我觉得您现在写作的题材更宽了,是个很好的尝试。”(1981年11月12日信)“《如意》收到,感谢之至!那三篇小说我都在刊物上看过,最好的是《立体交叉桥》,既深刻又细腻。”(1983年1月4日信)“看见报上有介绍你的新作《钟鼓楼》的文章,正想向你要书,你的短篇小说集就来了,我用一天工夫把它从头又看了一遍,不错!”(1984年11月18日信)1982年我把一摞拟编散文集的剪报拿给她,求她写序,她读完果然为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垂柳集》写了序,提出散文应该“天然去雕饰”,切忌弄成“镀了金的莲花”,是其自身的经验之谈,也是对我那以后写作的谆谆告诫。上世纪90年代后我继续送书、寄书给她,她都看,都有回应。
冰心给我的来信里偶尔会有抒情议论。如:“……这封信本想早写,因为那两天阴天,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最恨连阴天!但今天下了雪,才知道天公是在酿雪,也就原谅他了。我这里太偏僻,阻止了杂客,但是我要见的人也不容易来了,天下事往往如此。”(1984年11月18日信)显然,我是她想见的客人。1990年12月9日她来信:“心武:感谢你自己画的拜年片!我很好。只是很想见你。你是我的朋友中最年轻的一个,我想和你面谈。可惜我不能去你那里,有空打电话约一个时间如何?你过年好!”
如今,我捧读这封信,手不禁微微发抖,心不禁丝丝苦涩。事实是,我上世纪90年代后去看望她的次数大大减少,特别是她住进北京医院的最后几年,我只去看望过她一次。那期间有一次偶然遇上吴青,她嗔怪我:“你为什么不去看望我娘呢?”当时我含糊其辞。
我去看望冰心,总愿自己一个人去,有人约我同往,我就找藉口推脱。我愿意跟冰心老人单独对谈。她似乎也很喜欢我这个比她小42岁的谈伴。真怀念那些美好的时光,我去了,到离开,始终只有我一个客,吴青和陈恕(冰心的女儿、女婿)稍微跟我聊几句后,就去忙自己的,于是,阳光斜照进来,只冰心老人,我,还有她的爱猫,沐浴在一派温馨中。
3.常常跟冰心,谈到我母亲。母亲王永桃出生于1904年,比冰心小四岁。1919年5月4日那天,有许多学生涌上街头,投入时代的洪流。母亲说,那天很累,很兴奋。那时母亲由我爷爷抚养,爷爷是新派人物,当然放任子女参与社会活动。但是母亲的同学里,就有因家庭羁绊不得投入社会而苦闷的。冰心后来发表的一篇《斯人独憔悴》,把因家庭羁绊而不得抒发个性投入新潮的青年人的苦闷,鲜明生动地表述出来,一大批同代人读者深受感动。那时候母亲随我爷爷居住在安定门内净土寺胡同,母亲和同窗好友讨论完《斯人独憔悴》,心旌摇曳,当时有同窗探听到冰心家在中剪子巷,离净土寺不远,提议前往拜访,后来没有去成。
母亲1981年至1984年跟我住在一起,听说我去拜访冰心,笑道:“倘若我们那时候结伙找到剪子巷,那我就比你见到冰心要早六十几年哩!”
自从冰心知道母亲是她的热心读者以后,每次我去了,都会问起我母亲,并且回忆起她们曾共同经历过的那些时代的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告别的时候,冰心首先让我给我母亲问好,其次才问我妻子和儿子好。冰心赠予的签名书,母亲常常翻阅。
1983年9月17日冰心的来信:“心武同志:你那封信写得太长了。简直是红豆短篇。请告诉您母亲千万别总惦着那包红豆了,也不必再买来。你忙是我意中事。怎么能责怪你呢?你也太把我看小了。”事情过去二十七年了,我现在读着这封信只是发愣。红豆是怎么回事?从这信来看,应该是母亲让我把一包红豆给冰心送去,而我忙来忙去,竟未送去,于是只好写信给冰心解释,结果写得很长,害得她看着很累,她说成短篇小说了,恐怕是很差的那种短篇小说。
4.1987年年初我遭遇到“舌苔事件”。1990年我被正式免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职务。我被“挂起来”,直到1996年才通知我“免挂”。我那时被机构里一些有权有势的人视为异类,在发表作品、应邀出国访问等事项上屡屡受阻。他们排斥我,我也排斥他们。我再不出席任何他们把持的会议和活动。
冰心当然知道我陷窘境。记得有一回她非常详尽地问到我妻子和儿子的状态,我告诉她以后,她甚表欣慰,她告诉我,只要家庭这个小空间没有乱方寸,家人间的相濡以沫,是让人得以渡过难关的最强有力的支撑,有的人到头来捱不过,就是因为连这个空间也崩溃了。
我在民间开拓出一片天地。我为自己创造了一种边缘生存、边缘写作、边缘观察的存在方式。我把发表在台湾《中时晚报》上的《兔儿灯》剪报寄给她,那篇文章里写到她童年时拖着兔儿灯过年的情景,她收到马上来信:“心武:你寄来的剪报收到了,里面倒没有唐突我的地方,倒是你对于自己,太颓唐了!说什么‘年过半百,风过叶落’,‘青春期已翩然远去’,又自命为‘落翎鸟’,这不像我的小朋友刘心武的话,你这些话说得我这九十一岁的人感到早该盖棺了!我这一辈子比你经受的忧患也不知多多少!一定要挺起身来,谁都不能压倒你!……”(1991年4月6日信)重读这封来信,我心潮起伏而无法形容那恒久的感动。在我挨整时,多少人吝于最简单的慰词,而冰心却给我写来这样的文字!
吴青不清楚我的情况。冰心住进北京医院后,1995年,为表彰她在中国译介纪伯伦诗文的功绩,黎巴嫩共和国总统签署了授予她黎巴嫩国家级雪杉勋章的命令,黎巴嫩驻中国使馆决定在北京医院病房为冰心授勋。吴青代她母亲开列了希望能出席这一隆重仪式的人员名单,把我列了进去。有关机构给我寄来通知,我一看,那些整我的人,几乎全开列在名单前面。我实在不愿意到那个场合跟那些整我的家伙站到一起。在维护自尊心及行为的纯洁性与满足冰心老人对我的邀请这二者之间,我毅然选择了前者。我没有去。吴青后来见到我有所嗔怪。到现在我也并不后悔自己的抉择。其实正是冰心教会了我,在这个世道里,坚决捍卫自我尊严该是多么重要!
2010年9月25日 于温榆斋
(《人生有信》 刘心武著 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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