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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能在书桌前哪怕枯坐一小时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这是我进入晚境病魔缠身后最深的体会。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是我父亲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学生课桌:黑颜色,桌面可向上翻起,我每天坐在这张桌前做功课。
13岁那年,父亲因脑溢血突发,永远离开了我们,我随母亲从杭州来到上海,与弟妹一起寄居在姑父母在石门一路的豪宅里。那时我人小,住的房间也小,用的书桌是姑母用过的一只半新不旧的西式梳妆台,竖立的镜子已被卸掉,几只抽屉正好可以容纳当时我的课本和练习簿。
1941年进大学,住的房间由小变大,书桌也换成一张正宗的红木写字台。
1950年,豪宅被政府征用,我迁入香山路一个法式公寓。当时我在豪宅所住房间的家具是可以全部带走的,但我只选择了其中一样,就是那张我已经使用了整整十年,对之有深厚感情的红木写字台。下一年,我任职的美国影片公司驻上海公司宣告解散,我就坐在它前面开始我的单干翻译生涯,为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翻译了好几部苏联小说。
1966年“文革”风暴席卷中国大地,我和妻子也难逃一劫,我们被迫从一楼搬到三楼,与另一户人家合住,居住面积缩小了一半。书房很小,大红木写字台实在放不下,只得把它以低得不能想象的价格卖给旧货店。由于“文革”期间文化界一片荒漠,翻译工作全部停顿,书桌对我已不再是个大问题,偶然要动笔写点什么,就在原来人家留下的一块裁衣用的铺板上将就一下,十年光阴就这么白白流逝了。
“四人帮”打倒后,我的翻译工作进入了新的高潮,书桌就成为当务之急。由于那块裁衣用的铺板面积大,放得下我翻译用的各种辞典、书籍、稿纸,暂时把它当书桌用一下倒也合适。不料,这一用就是十多年。在我为商务印书馆翻译、校订的16部西方学术名著中,最重要的几种,都是在这样一张不成其为书桌的书桌上完成的。
1989年,为了妻子上班便利,我们老两口迁至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宿舍,房子更小,只有一室一厅,书房就设在狭窄得转不过身来的阳台里,书桌当然也小得可怜,是最最简陋单薄、只有当中一个大抽屉的那种,稍一不慎,桌上的东西就会碰落地上。但就是在这样捉襟见肘的环境里,我照样笔耕不辍。
本世纪初,我们老两口终于迁进一套比较称心如意的房子,书房宽敞明亮,书桌也用上了一张真正意义上的造型优美、做工考究、中看中用的新式大书桌。但是天不遂人愿,在绞尽脑汁为商务译出最后一部70万字的法律著作后,我的健康开始走下坡路,在脑疾、腿疾、眼疾三面夹击下,我万般无奈地放下手中那支已握了大半个世纪的笔,与我视若第二生命的翻译事业彻底告别。我成了一名终日无所事事的“室内老人”。
但是书桌对于一个文化人实在太重要了,离开书桌,就等于婴儿离开母亲的乳头,花儿离开温暖的太阳。黄宗江在85岁时撰文说他在此岸尚有一段未了情,就是还想与话剧界诸老友合演一出契诃夫的独幕剧《天鹅之歌》(此剧叙述一老演员午夜走上空无一人的舞台,由老友提词朗诵莎士比亚,昔日的辉煌与今日的冷清相映照,立意悲凉深切)。89岁的我在此岸也有一段未了情,就是我在新书桌前还没有坐够,还想多坐些时日,多享受一点书桌带给我的快乐。
(《文汇报》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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