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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方蕤嫂单独请来,是因为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的事情,惟有她,可以指导我。
2010年春应邀到台湾参加一个文学活动,见到王蒙方蕤伉俪。在下榻的酒店,我打电话到他们房间,王蒙接的,我说:“想跟方蕤嫂单独谈谈,如果她方便,希望她能抽空到我的房间来。”
我跟蒙兄方蕤嫂一直很亲近,但所谓亲近,只是心里一直互相关怀,真正地你来我往,并不很多,只是偶尔通个电话或电邮。
方蕤嫂从我1978年第一回见到她起,就觉得她是蒙兄的坚实支柱。王蒙1957年被戴帽子后,经过一段下放劳动,安排他到北京师范学院去当教师。去新疆,虽是他们二人合计后主动向组织申请获准的,但据我所知,大主意,还应该是方蕤嫂拿的。她在当时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的情势下,决意与蒙兄携手远离政治中心,而且你弦绷得越紧,我们飞得越远,最后到伊犁农村落户,现在想来,极为高明,也极可赞叹。
方蕤嫂在那些年里,等于是为民族细心保护了一粒文学火种,倘王蒙在后来的政治海啸中,仍是北京师院的一名教师,那后果不堪设想。从方蕤嫂的回忆文字中可知,那里的人们即使在北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也一如既往地善待他们。
方蕤嫂在关键时刻总能一锤定音。大约是1979年,他们夫妇重返北京,王蒙获得改正,成为北京市专业作家,市里拨给了北京市文联一些单元房,其中有几套在“前三门”,方蕤嫂去文联办公室谈分房事宜。接待她的管事人可能觉得北京市文联恢复身份的资深老作家很多,那些恢复了待遇的老作家工资远比王蒙为高,就絮絮地跟方蕤说,“前三门”的单元数量有限,收取的管理费不菲,一平方米要三块四云云,若是七十平方米的单元,一年就要二百三十八元,在那个时期,王蒙恢复后的月工资估计不到百元,管事人的意思是希望方蕤知难而退。
待那人说完后,方蕤只淡淡地回应了一句,就令那人哑然:“有没有一平方米三十四块的?”后来,王蒙一家果然就住进了“前三门”。方蕤嫂不是赌气,而是她有自信心,首先是对王蒙充满信心,恢复了文学青春的王蒙依靠辛勤的创作不难挣出应付管理费的稿费,而她自己作为资深物理教师,也一定能依靠认真教学获取到牢靠的工资。
且说在台湾,我将方蕤嫂单独请来,是因为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的事情,惟有她,可以指导我。方蕤嫂坐下后,我就对她说,妻子晓歌仙去一年多了,她的遗裳,该清理处置一下了,可是如今收废品的都不收衣裳了,我该怎么办呢?方蕤嫂非常理解我,给予我睿智的排解、细腻的建议。
万没想到的是,接近晓歌仙去三周年时,方蕤嫂竟也仙去了!她病笃时召集全家留下遗言,她说此生无悔无憾,“只是还放心不下王蒙”,蒙兄道出此句遗言,声音颤抖,眼溢泪花。
我要对方蕤嫂在天之灵说:我对于晓歌,衣裳已施行看尽,也确实,针线犹存未忍开。不知蒙兄对她的衣裳,可能妥善地处置?蒙兄要习惯没有方蕤嫂的日子,恐怕是很难修炼的功课。
(《北京青年报》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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