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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菜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
父亲极重视年夜饭,每年除夕前几天,他和母亲穿梭于菜场和家门之间,一会儿提回一尾生猛活鱼,一会儿是五花肉,右手韭黄,左手鲜笋,那股子热闹、虔诚、专注劲儿,仿佛这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一场盛筵。
有些年菜更是一个月前便开始准备,他自己熏腊鱼、腊肝、腊牛肉、腊猪肉,还有其他腊什么的,院子里日夜弥漫着快要令人窒息的熏烟。父亲要我和弟弟们好生看着,别让野猫把挂在竹竿上风干的腊味给叼走了。
他自制泡菜、豆腐乳、梅干菜。泡菜是把新鲜的芥菜在水中浸泡三天,发出酸味后,再晾在太阳下晒一天,剁碎后加辣椒炒来吃。听大弟说,有一次父亲将芥菜摊在门外小溪桥墩上,却被人偷走了,心疼得什么似的,此后他干脆就在自家屋顶上晒芥菜了。
儿时到家中吃年夜饭的客人都是单身在台的老兵,当年曾与父亲一起出生入死。有夜夜守着孤灯,把乡愁写进毛笔字里的山东汉子于副官;有经常一身酒味,在家中帮忙打杂,微微佝偻洗衣的背影可以读出辛酸委屈的班长老徐;有一年三节一定来送礼,后来父亲病危,天天风雨无阻来探病的张营长;有个性耿直、湖南骡子脾气的罗班长;有老是遭父亲痛斥不要喝花酒,仍然嬉皮笑脸的王排长。
餐桌上,摆了各式自制腊肉,还有先炸得猪皮起泡,再蒸得酥软不油腻的梅菜扣肉。象征三元(丸)及第的珍珠丸,这是母亲的拿手菜,荸荠剁得特别细碎,吃不出一丁点儿渣子,那爽脆却分明渗入肉里,多余的肉馅包成蛋饺,和海参、大虾、鲜笋、香菇、芥菜、鹤鹑蛋烩成全家福。饭桌上少不了好酒助兴,花雕、竹叶青、高粱、大曲,还有专为孩子们准备的暗红色甜滋滋的乌梅酒。
酒过三巡后,南腔北调的一桌人便说知心话了。罗班长总爱提起当年父亲在枪林弹雨中,一马当先往前冲,他急了,吼道:“弯下身来,你不怕死啊?”张营长接着说起父亲抗命,救了他那一营官兵的事,父亲的脸泛红了,是酒光,也是腼腆。他平日喜欢喝两口,年夜饭时,战场的豪情回转了,便撇开了局促的现实,一同喝得醺醺然,暂且得到释放吧!那晚,总有一两个老兵喝醉了,既哭且笑,倾吐内心的乡愁:“真想家啊!想俺那可怜的老母亲、媳妇。这会儿不知还活着不?逢年过节的夜里,真像有万把钢刀刺着俺的心哪!”
岁月流逝,年夜饭的客人越来越少了,老兵们陆续和本地女子结婚,逢年过节都到太太的娘家去了,但是新年期间,他们都会带着一家大小来拜年。
后来连拜年的人也足音渐稀,老兵一个个凋零了。但是家中腊肉照熏,梅菜扣肉照蒸,泡菜照晒,年夜饭是团圆,是医治乡愁的良药,更是对一个神圣仪式的最后坚持。
我远渡异国后,弟弟们倒是承欢膝下,年年陪二老喝酒吃腊肉,谈陈年往事,最后连这仪式的主角也永远缺席了。
记忆的宝盒一旦掀开,一溜烟而出的总有当年围炉吃年菜的情景,旧时代的人物及氛围,温暖中透着几许沧桑,我的心便沉浸在两代的乡愁里。
(本文作者姚嘉为出生于台湾,旅美多年,现住马来西亚)
(《文章选读》叶朗选编 华文出版社2012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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