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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电影《一九四二》的热映,其母本、刘震云创作于20年前的小说《温故一九四二》也受到了很多人的热捧。我们从小说《温故一九四二》中不仅能体会到灾难对于个体的影响并对灾难有了更深的思考,而且能欣赏到原汁原味的刘震云风格:以简练描写复杂,以冷峻传递温暖。
“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到底指的哪一年?”
我姥娘将50年前饿死人的大旱灾,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我说:“姥娘,50年前,大旱,饿死许多人!”
姥娘:“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到底指的哪一年?”
我姥娘今年92岁。与这个世纪同命运。这位普通的中国乡村妇女,解放前是地主的雇工,解放后是人民公社社员。在她身上,已经承受了92年的中国历史。没有千千万万这些普通的肮脏的中国百姓,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和反革命历史都是白扯。他们是最终的灾难和成功的承受者和付出者。但历史历来与他们无缘,历史只漫步在富丽堂皇的大厅。所以俺姥娘忘记历史一点没有惭愧的脸色。
不过这次旱灾饿死的是我们身边的父老乡亲,是自己人,姥娘的忘记还是稍稍有些不对。
姥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牵涉到另一场中国灾难——1960年。老人家性情温和,虽不识字,却深明大义。我总觉中国所以能发展到今天,仍给人以信心,是因为有这些性情温和、深明大义的人的存在,而不是那些心怀叵测、并不善良的人的生存。值得我欣慰的是,仗着一位乡村医生,现在姥娘身体很好,记忆力健全,我母亲及我及我弟弟妹妹小时候的一举一动,仍完整地保存在她的记忆里。我相信她对1942年的忘却,并不是1942年不触目惊心,而是在老人家的历史上,死人的事确是发生得太频繁了。
指责92年许许多多的执政者毫无用处,但在哪位先生的执政下他的黎民百姓经常、到处被活活饿死,这位先生确应比我姥娘更感到惭愧。这个理应惭愧的前提是:他的家族和子孙,决没有发生饥饿。当我们被这样的人统治着时,我们不也感到不放心和感到后怕吗?但姥娘平淡无奇的语调,也使我的激动和愤怒平淡起来,露出自嘲的微笑。
“那你不交租子了?不交军粮了?”
历史从来是大而化之的。历史总是被筛选和被遗忘的。谁是执掌筛选粗眼大筐的人呢?最后我提起了蝗虫。1942年的大旱之后,发生了遮天蔽日的蝗虫。这一特定的标志,勾起了姥娘并没忘却的蝗虫与死人的联系。
她马上说:“这我知道了。原来是飞蚂蚱那一年。那一年死人不少。蚂蚱把地里的庄稼都吃光了。牛进宝他姑姑,在大油坊设香坛,我还到那里烧过香!”
我说:“蚂蚱前头,是不是大旱?”
她点着头:“是大旱,是大旱,不大旱还出不了蚂蚱。”
我问:“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她想了想:“有个几十口吧。”
这就对了。一个村几十口,全省算起来,也就三百万了。
我问:“没死的呢?”
姥娘:“还不是逃荒。你二姥娘一股人,三姥娘一股人,都去山西逃荒了。”
现在我二姥娘、三姥娘早已经不在了。二姥娘死时我依稀记得,一个黑漆棺材;三姥娘死时我已二十多岁,记得是一颗苍白的头,眼瞎了,像狗一样蜷缩在灶房的草铺上。他的儿子我该叫花爪舅舅的,在村里当过24年支书,从1948年当到1972年,竟没有置下一座像样的房子,被村里人嘲笑不已。
放下二姥娘、三姥娘我问:“姥娘,你呢?”
姥娘:“我没有逃荒。东家对我好,我又去给东家种地了。”
我说:“那年旱得厉害吗?”
姥娘比划着:“怎么不厉害,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往地上浇一瓢水,‘滋滋’冒烟。”
这就是了。核对过姥娘,我又去找花爪舅舅。花爪舅舅到底当过支书,大事清楚,我一问到1942年,他马上说:“四二年大旱!”
我说:“旱成甚样?”
他吸着我的“阿诗玛”烟说:“一入春就没下过雨,麦收不足三成,有的地块颗粒无收;秧苗下种后,成活不多,活的也长尺把高,结不成籽。”
我说:“饿死人了吗?”
他点头:“饿死几十口。”
我说:“不是麦收还有三成吗?怎么就让饿死了?”
他瞪着我:“那你不交租子了?不交军粮了?不交税赋了?卖了田地不够纳粮,不饿死也得让县衙门打死!”
我明白了。
我问:“你当时有多大?”
他眨眨眼:“也就十五六岁吧。”
我说:“当时你干什么去了?”
他说:“怕饿死,随俺娘到山西逃荒去了。”
“别提民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坏得很。”
撇下花爪舅舅,我又去找范克俭舅舅。1942年,范克俭舅舅家在我们当地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我姥爷姥娘就是在他家扛的长工。东家与长工,过从甚密;范克俭舅舅几个月时,便认我姥娘为干娘。俺姥娘说,一到吃饭时候,范克俭他娘就把范克俭交给我姥娘,俺姥娘就把他放到裤腰里。
1949年以后,主子长工的身份为之一变。俺姥娘家成了贫农,范克俭舅舅的爹在镇反中让枪毙了;范克俭舅舅成了地主分子,一直被管制到1978年。他的妻子、我的金银花舅母曾向我抱怨,说她嫁到范家一天福没享,就跟着受了几十年罪,图个啥呢?因为她与范克俭舅舅结婚于1948年底。但在几十年中,我家与范家仍过从甚密。范克俭舅舅见了俺姥娘就“娘、娘”地喊。我亲眼见俺姥娘拿一块月饼,像过去的东家对她一样,大度地将月饼赏给叫“娘”的范克俭舅舅。范克俭舅舅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我与范克俭舅舅,坐在他家院中一棵枯死的大槐树下(这棵槐树,怕是1942年就存在吧?),共同回忆1942年。一开始范克俭舅舅不知1942年为何物,“1942年?1942年是哪一年?”这时我想起他是前朝贵族,不该提1949年以后实行的公元制,便说是民国三十一年。谁知不提民国三十一年还好些,一提民国三十一年范克俭舅舅暴跳如雷:
“别提民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坏得很。”
我吃惊:“三十一年为什么坏?”
范克俭舅舅:“三十一年俺家烧了一座小楼!”
我不明白:“为什么三十一年烧小楼?”
范克俭舅舅:“三十一年不是大旱吗?”
我答:“是呀,是大旱!”
范克俭舅舅:“大旱后起蚂蚱!”
我说:“是起了蚂蚱!”
范克俭舅舅:“饿死许多人!”
我说:“是饿死许多人!”
范克俭舅舅将手中的“阿诗玛”烟扔了一丈多远:“饿死许多人,剩下没饿死的穷小子就滋了事。挑头的是毋得安,拿着几把大铡刀、红缨枪,占了俺家一座小楼,杀猪宰羊,说要起兵,一时来俺家吃白饭的有上千人!”
我为穷人辩护:“他们也是饿得没办法!”
范克俭舅舅:“饿得没办法,也不能抢明火呀!”
我点头:“抢明火也不对。后来呢?”
范克俭舅舅诡秘地一笑:“后来,后来小楼起了大火,麻秆浸着油。毋得安一帮子都活活烧死了,其他就作鸟兽散!”
“唔。”是这样。大旱。大饥。饿死人。盗贼蜂起。
(《温故一九四二:十九年一部小说和一部电影的缘分》 刘震云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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