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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坑村几乎空了。除了钟兆武父女,这个村子不再有任何人。关于这座村庄的故事,也变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
南坑村位于赣西北,隶属于安义县,距离江西省省会南昌市只有80余公里。自去年夏天起,南坑村就只剩下钟兆武一家。没多久,他的妻子到安义县城帮二儿子带孩子,这个原本有32户人家、136口人的村子,就只剩下钟兆武和他生活不能自理的女儿。
过去的10年,中国消失的自然村近百万个。
“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也要搬走。我现在就是在打发日子。”65岁的钟兆武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呆呆地望着出入村庄的道路。
这个地方留不住人
天刚蒙蒙亮,钟兆武就从被窝里爬起来,到厨房生火做饭。炊烟升起时,南坑村一天的故事开始了。钟兆武自然是故事的主角,他那38岁的女儿以及他养的两条狗、4只鸡,只是故事的配角。主角外出的时间,南坑村几乎没有故事。
多年以前,他就在附近的公路段找了一份临时差事,负责维护公路。
做好早饭后,钟兆武踩着“嘎吱嘎吱”响的木头楼梯,爬上二楼,再踏过一段“嘎吱嘎吱”响的楼板,叫醒女儿,并叮嘱她穿好衣服。女儿还在襁褓中时,发高烧“烧坏了脑子”。现在,她的嘴里只能吐出几个简单的音节,生活不能自理,甚至连冷暖都不知,全靠老父亲照料。
女儿下楼后,钟兆武给她套上毛衣,扒拉上几口饭,就骑上一辆红色的电动三轮车去上工。陪伴他的是小狗“小黄”。他走到哪里,小黄就跟到哪里。即使他骑车到25公里外的县城,小黄也一路跟随着。
南坑村有17栋房子,大都为木结构,分布在村中小溪的两侧。很多房子门窗俱在,透过窗户,还可看到屋内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各种家具。一些人家门前还堆着柴火。自来水管也能放出水。南坑村的后面,是一座大山,大山的深处没有人家。
从1990年代以来,南坑村的人就陆续外迁。有一年下大雨,两户人家的房子被山洪冲垮,他们就在距离南坑村两公里外的合水村,盖了新居。这算是最早的外迁。
大规模的外迁,则在2005年之后。先是青壮年出外谋生,后来老人和小孩也被接走。慢慢地,村里就只剩下钟兆武一家及他的一个堂兄。堂兄是五保户,去年被送进了养老院。
钟兆武的两个儿子,很早就跟着同乡到外地做铝合金门窗的生意。去年,他的二儿子在重庆做生意赔了本,一家5口人便回到安义县,在县城租了个房子住下。
很早之前,钟兆武的生活就被定格:照顾女儿,维护附近的公路以及种水稻、种菜。自去年他的妻子进城帮儿子照看孩子后,他的生活又多了一项内容:为妻儿送粮食、送菜。菜和米都是他自己种的,比买的要合算。除此之外,他的生活很少有波澜起伏的地方。
白天,钟兆武的大部分时间,在公路上度过。他每天工作8个小时,每月能拿到800元工资。在公路上做事多年,他熟知每一个村庄发生的故事。“很多村和我们村一样,空了,没剩下几个人,净是老头儿老太太。”钟兆武说。
老钟所在的工作组,共有3人,负责10公里长的道路维护。有时候,他们能凑在一起说说话,玩会儿纸牌。一回到那个只有一个不能说话的女儿、两条狗和4只鸡的家,钟兆武几乎一言不发。他也不知道和谁说话。他和女儿的交流,仅限于对女儿的训斥。但无论他说什么,女儿只是笑着。
他常常怀念从前某个热闹的午后,大家一起打牌玩乐。他甚至认为,人民公社时代的政治学习,也比现在有趣得多。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大家学一阵,“就想打个牌”。一有人提议,大家就围着火坑打牌。直到火坑的火熄灭,才一个个回屋睡觉。
“现在我就盼着有个人来和我说说话。”钟兆武说。最近的一次热闹,发生在半年前。当时,他的嫂子去世,哥哥一家到老家办丧事。办丧事期间,南坑村出现过短暂的人气兴旺。钟兆文是南坑村的长辈,因此,几乎每家都要出一个人,回村里帮忙。一些近亲的年轻小伙子也赶回南坑。
钟兆武还记得,当时的南坑村,大约有10栋房子开了锁,简单打扫一下,晚上就住下。晚上没事的时候,这些人就凑在一起喝喝酒、叙叙旧、打打麻将。
热闹稍纵即逝。他的嫂子安葬后,钟兆武又过上了孤寂的生活。好不容易盼到休息日,他就骑上电动三轮车,带上妻儿一周的粮食和蔬菜,到城里去看望家人。半年来,他几乎风雨无阻。
一到晚上,他就骑上电动三轮车回到南坑,照料他那只会发出简单音节的女儿。
村子曾寄托着很多人的梦想
时间退回到几十年前,钟兆武很难想象到南坑村现在的萧条。那时的南坑,和现在的默默无闻截然相反。当时,南坑是姑娘们争先恐后嫁过来的地方,更因一个上海女知青嫁到此地,而成为四邻八乡热议的对象。
南坑村背靠大山。早些年,山上有很多两个人都抱不住的大树。在大集体时代,这个村子靠着木材加工等副业,集体收入在当地首屈一指。
“到了60年代,我们一个工分最高值两块多钱。别的生产队,一个工分最多才7毛钱。”钟兆武回忆说。他曾做过生产队的会计。每年年终分红,南坑村的劳力,扣除一些费用后,基本都能拿到500元左右的现金。这在当时,是一笔非常大的收入。
上海女知青张凤莲当时决定嫁到此地,部分原因也是因南坑“光明的前景”。
1969年,南坑生产队所隶属的合水大队,迎来了一名上海女知青,她被安排到合水小学当民办老师。在这里,张凤莲和南坑一名民办教师相爱。
她出生在上海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家里条件并不宽裕。当她了解到南坑村的生活后,认为“留在当地也不错”,就嫁了过来。当然,她更愿意说自己和丈夫的结合,是“因为爱情”。
在南坑的历史上,上海女知青张凤莲是个不可忽视的人物。她擅长教学,在1980年代初就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她还曾当选为中共十三大代表,以及全国妇代会的代表。张凤莲通过关系,为合水村要来了平价的水泥和钢筋。在当时大队的支持下,合水村盖起了一栋两层楼的小学。
进入1990年代,合水小学的生源一直在减少。先是5个年级减少到3个年级,再后来,连3个年级的生源都困难。在1997年前后,这所小学终于关门。合水村包括南坑村在内的所有学生,都必须到距离南坑村10多公里的乡政府所在地上学。从那时起,合水村有孩子的人家,就开始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通常是丈夫在家干农活儿,妻子陪着孩子,在乡政府所在地租个小房子,就近上学。
2005年安义县进行封山育林,南坑的收入一下子断了。生活以及孩子教育无着落的情况下,南坑村以及周边村的村民,纷纷开始搬家。
儿子曾劝父亲搬到城里去,可是老钟算账的结果是“划不来”。
我们对不起祖先
南坑村的男子,只有一个姓,那就是钟。钟家祖先究竟来自何地,南坑村没人能说得清。老人们只知道,自己的祖上有钱,为躲避战乱,来到安义县的山里。祖先买了南坑村所在的那座山,族人就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
张凤莲记得,分田到户后,家家几乎都从集体分到了上万元,他们用这些钱在谷底盖起了新房。
钟姓家族有一份家谱,曾保留在钟兆文的手中。他是南坑村年纪最大的人,1937年出生。根据惯例,钟兆文对钟氏家族的发展,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由于人人各奔东西,钟兆文已经认不得几个大家族的后代。即使他弟弟的3个孙女,走在大街上,他也很难认出来。
“一个家族解散了,我们对不起祖先。”钟兆文多次和钟兆武说。
“现在有家谱,大家都有个字号,见面还知道是一家人,以后根本不知道了。要是那样,我们这一族人,就算断了脉了。”钟兆文说。
很长时间以来,钟兆武一见到他的堂弟钟兆柳,就忙不迭地问对方,能否给自己的女儿解决一个五保户的指标。钟兆柳是合水村的党支部书记,但对这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侄女也无能为力。
钟兆武仍旧一趟一趟奔波于南坑村和安义县城之间。至于奔波到什么时候,他心里也没底。
(《中国青年报》1.9 郭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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