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颇出了几个会作诗的汉奸,其中诗名最大的据说是汪精卫(兆铭)、梁鸿志(众异、仲毅)、黄?(秋岳)、郑孝胥(苏堪、苏戡、苏龛)四人。这些人的诗作,通常都不易见到。
其中汪精卫的《双照楼诗词稿》我曾寓目。汪作为汉奸名声最大,但作为诗人总的来说只是还过得去而已,缺乏令人
江树暮鸦翻,千里漫漫,斜阳如在有无间。临水也知颜色好,只是将残。
秋色陌头寒,幽思无端,西风来易去时难。一夜杜鹃啼不住,血满关山。
无论从格调还是遣词造句来看,都乏善可陈,基本上属于无病呻吟之作。
梁鸿志的《爰居阁诗》尚未及见;黄秋岳诗只见过零星作品,不过如《感事诗一百十韵》这样的长篇五言排律,概述清朝史事,倒是确有可观。
已经得到中国大陆地区出版社整理出版的,目前似乎只有郑孝胥的《海藏楼诗集》。
郑孝胥(1860-1938)之为汉奸也,以前清遗老而出任伪满洲国“总理大臣”,特叙勋一位,赐景云章,其“汉奸之路”与汪、梁、黄三人皆有不同。而作为诗人,他的成就可算是上述四人中最高的。
郑孝胥被视为“同光体”诗人领袖之一,同时代人对其诗颇多赞誉。张之洞称赏郑诗,有“郑苏堪是一把手”之语(此处为“是一把好手”之意,非今日官场习见之“第一把手”之谓也)。金天羽谓郑诗“睥睨一世,正不必以辋川、四灵相比附,而自成为海藏之诗,足千古矣”。汪国垣有《光宣诗坛点将录》,借用《水浒》梁山好汉一百零八将座次,品评当时诗人成就高下,给郑孝胥的位置竟是第二号人物“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
郑孝胥诗号“海藏”,有些来历。在1923年之前,郑孝胥曾有很长时间隐居上海,筑楼自居,号“海藏楼”。表面上看当然是来自苏轼“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之句。他自己诗中也有“四围山海一身藏,历落?崎自笑狂”等句。最能表现“海藏楼”取义之作,可举其《海藏楼试笔》一诗:
沧海横流事可伤,陆沉何地得深藏?廿年诗卷收江水,一角危楼待夕阳。窗下孔宾思遁世,洛中仲道感升堂。陈编关系知无几,他日谁堪比辨亡?
这年郑孝胥38岁,他正式成为汉奸,还是三十多年之后的事情,此时的郑孝胥尚不乏忧时愤世之意,也有济时用世之心,一直在等待时机施展抱负。此年的另一首诗《九日五层楼登高》也反映了类似情怀:
市楼便是等高地,我辈方随行路人。一醉不辞中酒病,九秋还斗百年身。书来兄弟颜俱瘦,愁里江山事更新。红紫打围须未老,可能摩眼向风尘?
郑孝胥年轻时即崭露头角,23岁那年(1882年)中福建省乡试第一名,同榜中举的还有陈衍(石遗)和林纾(琴南)两大未来的名人。汪国垣说曾见郑孝胥早年有一首为他人题扇之诗:
山如旗鼓开,舟自南塘下。海日生未生,有人起长夜。
汪国垣谓此诗“凌厉无前,寄意深远,细细味之颇有刘越石闻鸡起舞之意”,信非虚语。但后来郑孝胥编《海藏楼诗》,却未将此诗编入。
这首题扇诗中的“有人起长夜”之句,牵涉到郑孝胥生平一件隐秘之事――“夜起”。在郑孝胥的日记和诗集中,“夜起”的记载和题咏经常可见,比如《中秋葫芦岛夜起》、《六月二十一日夜起》等等,姑举后一首为例:
林暗幽光起,楼高碧落通。微风成独夜,凉月亦凌空。草草随残劫,纷纷谁长雄?死棋聊插手,吾道若为东。
夜深人静,不眠而起,自然思绪万千,感慨良多。问题是郑孝胥为何经常要“夜起”?以今人生活度之,导致“夜起”者,不外失眠、加班、洲际航空旅行后调整时差,后两项郑孝胥当年的生活中不会有;据其日记和诗集来看,他似乎也未受到失眠的困扰。那么他为何经常“夜起”?而且此一习惯在他周围的朋友中广为人知。
张荣明教授有“鹤知夜半:郑孝胥的隐秘情结”一文,考证此事颇有说服力。大意为:郑孝胥一直称自己是“白鹤转世”――这在中国古代是一个高华典雅的意象,为此郑孝胥从不吃任何鸡鸭禽鸟之肉,表示“物伤其类”。而在中国古代的传说中,有“鹤知夜半”之说,谓鹤能够知道夜半时刻的来临。所以郑孝胥经常“夜起”并让此事广为人知,其目的和不吃鸡鸭禽鸟之肉一样,意在为自己的“白鹤转世”提供证明。
可以对张文稍有补充的是,其实知识分子中喜欢深夜工作的颇有人在,或许郑孝胥恰好也是这样的人,但他处心积虑将一个“白鹤转世”的神话附会在自己这一习惯上,以求产生神化自己的效果。
关于郑孝胥之“夜起”,他的同时代人还有更加娱乐化的解释。郑孝胥沦为汉奸之后,昔日的同乡知己陈衍这样谈论他的“夜起”:
苏堪堂堂一表,而其妻乃淮军将领之女,秃发跛足,侏身麻面,性又悍妒无匹,苏堪纳妾,……苏堪中宵即起,托辞锻炼筋骨,备万一起用上阵,实就其妾宿也。为妻所破,诟谇之声,闻于户外。苏堪大言欺世,家之不齐,安能救国乎!
这段说法,深合今日小报娱乐版八卦之旨,但张荣明教授已经指出,其说不足采信,至少是严重以偏概全的。因为郑孝胥与妾相处不过两年,同居不过半年,而他的“夜起”习惯则保持了几十年。
郑孝胥的这位妾,是当年沪上有名的女演员金月梅,据说她“妖冶绝伦”,郑孝胥对她十分倾心。虽然两人没有多久就分手了,但钱仲联认为“海藏楼诗时有涉及梅花者,大半感金月梅而发”。郑孝胥曾有赠金月梅题扇诗九首,姑举其二为例:
收拾闲情忏少狂,自怜积习总难忘。楼中见月牵残梦,江介寻梅触暗香。尘劫坠欢殊黯黯,楚天回首转茫茫。春来一种怀人味,不待箜篌始断肠。(其三)
一见能令万恨消,今年端复得今朝。相逢梦续西楼雨,有信人归歇浦潮。已为难言成脉脉,可堪轻别更迢迢。知君不是章台柳,好向春风惜舞腰。(其七)
郑孝胥诗经常被许为“清切”、“清寂淡远”,但从上面“春来一种怀人味,不待箜篌始断肠”、“相逢梦续西楼雨,有信人归歇浦潮”等句看来,他一旦堕入情网,艳诗也能做得不错。不过他编定《海藏楼诗》时,这些艳诗也未编入。
海藏楼主人正式成为汉奸,应该从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算起(尽管此前他和溥仪小朝廷勾勾搭搭已有十年光景),那时他已经72岁,他的生命只剩下六年了。然而正是这六年使他身败名裂,从此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1934年,在筹备溥仪“登极典礼”时,郑孝胥赋诗二首:
笼沙月色三千里,苏子风流九百年。忠义文章自相感,何殊謦咳接先贤。
天骄去后凤麟至,四座群贤尽霸才。并赵歌声君莫厌,繁弦急鼓送春来。
从诗意看,他对自己的政治抉择没有什么痛苦或遗憾。如果仅就诗歌技巧而言,这两首应景之作应该算是不错的。但诗中隐然以苏轼自况(郑孝胥经常如此),在这个场合有点不伦不类。而从政治角度言之,为伪政权颂赞粉饰,则是不可原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