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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回忆的人

2000-02-23 来源:中华读书报 许强 我有话说

在《北回归线》的开头,美国作家亨利·米勒写道:“鲍里斯刚刚总结了他的看法。他是一个天气预报专家。他说,天气会继续坏下去,会有更多的灾难、更多的死人、更多的绝望。无论哪儿都没有一点要发生变化的迹象。时光之癌症正在吞噬我们。我们的英雄或者已经自杀,或者正在自杀。如此说来,这个英雄不是时间,却是永恒。我们必须步调一致、前赴后继地朝着死亡的监牢奔去。无法逃脱。天气也不会变。”这一段话写得矫揉造作,颇有点虚张声势的味道,但却打动了我,因为他道出了事实,如此坦白,如此激烈。

一个能说出真相的作家未必是好作家,但肯定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可是随着对亨利·米勒阅读的深入,我终于发现,一个能说出真相的作家不仅是有勇气的人,同时也肯定是一个好作家。奥妙就在于,说出真相不仅需要勇气,也需要一种特殊的能力和技巧。这种能力可以说是天赋。必须承认,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洞穿真相的,我们通常自以为是的真相,其实往往是一层迷雾。而对一名作家来说,只有将勇气与这种洞穿真相的天赋结合起来,才会赋予其言说以价值。

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将亨利·米勒视为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真正的大作家之一,要远远高出与他同时代的另外两位声名更为显赫的美国作家——海明威与福克纳。后两位都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久享盛誉,是我国许多大作家顶礼膜拜的文学偶像,但是在亨利·米勒肆无忌惮才思狂涌直逼要害的文字面前,他们却显得单薄、虚假,显露出摆弄雕虫小技的手工匠人的底色。亨利·米勒在一篇谈论创作的文章中说道:“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得以发展,我对自己作为一位作家的命运渐渐漠然,而对自己作为人的命运却愈发明确了。”(《关于创作的反思》)什么是作家的命运?什么是人的命运?难道两者是可以区分的吗?这是一个令无数作家遭受灭顶之灾的陷阱,恰恰在此,亨利·米勒一跃而出,凭借其伟大的才能与勇气将二者天衣无缝地融合为一体了。因为只有在勇敢地承受看一个人的命运时,写作才会显现出意义。歌德有一句被广为传诵的话:没有勇气就不要谈论才华。这个勇气照我的理解,就是做人的勇气。这是对亨利·米勒的精确注解,同时也是对其他无数作家一针见血的否定。

任何涉及心灵的写作都带有强烈的回忆色彩。当一个人提起笔来进行抒写时,他首先需要面对的就是自己。体验、想像、观察以及对世界的评判等等,都包容在这个“自己”里面,“自己”既是起点也是终点。当作者在想像的空间里跋涉时,他的目光和血却渗透在字里行间。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的写作是作者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独特生命体的一次回忆,而这种回忆的目光和血是否真实有力,全在于作者如何将自己的天赋与勇气有机地结合起来。换句话说,你是在承受着一个作家的命运,还是在承受着一个人的命运?首先是做一个人,其次才谈得上成为一个作家。好作家的文字背后都有着一双观察世界洞穿真相的清澈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赋予文字以神奇的力量。亨利·米勒因此而具有了很高的意义,所以我将其称之为是一个拥有回忆的人,因为他面对着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血肉丰满与自己赤诚相见的人。相形之下,许多作家完全可以被认为是丧失了回忆的人,他们不是太想成为一个作家,就是太在乎自己是一个作家了,以至沉迷于一些舶来的空洞观念之中胡言乱语。

当一个作家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时,他要么是缺乏天赋,要么是缺乏勇气,要么是二者俱缺。三者必居其一。一个丧失回忆的人也就丧失了言说的能力,他唯一能够面对的就是纸上的文字。许多作家因此落入技巧的圈套,沦为江湖上耍把式的卖艺者之流。无可置疑,艺术当然需要完善创新的技巧,但只有在鲜活准确的文字指引下,技巧才会具备审美的力量。可悲的是,写作者们在大力展示技巧时,由于缺失了文字后那一双“人的眼睛”,致使所写下的每一个字几乎都丧失了活力,丧失了所指的意义。“石头”变成烂泥,“温暖”变成燥热,“个性”变成精神狂躁症,“死亡”变成假寐,“感动”变成无病呻吟,“生命”变成驱赶鸟雀的稻草人,“大师”变成迎风招展的酒旗,“人文关怀”变成追名逐利的遮羞布,“批判”变成党同伐异,而所谓的“风格”,不过是一则违背广告法的虚假广告。这些带引号的词汇,大量地出现在我们的文字中,构成了现时代我国文学的先锋特征、美文特征。由于无法面对自己,写作者们都在急不可耐地与西方的、拉美的文学大师(当然还有我们伟大的鲁迅)进行自我认同,津津乐道于在某某某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真的看到自己了吗?聪明的读者,会因此感到尴尬,其景况就像在看一出戏,当台上的演员不慎出乖露丑时,台下的观众也会因此莫名其妙地感到难堪一样。而那些成为镜子的大师们,则肯定会因此而发出恶作剧般的笑声。

亨利·米勒说:“我不相信任何词语,无论它怎样错落有致,构思精美,但我却相信超出词语之外、且词语所难以充分描绘的语言。除了在语文学家的头脑里,字词是不单独存在的,离开了语言,就失去了生命。大家都以自己特有的语言风格昭示于人。对于心底清纯的人,最难辨认的笔迹也会明白无误。”(《关于创作的反思》)

“我具有受过教育的人所显露的一切缺点。我不得不以全新的方式,像没有受过任何教育那样,去重新学习思考、感觉和观察,这是世上最难不过的事了。尽管我知道有危险,还是勇敢地投入激流。绝大多数艺术家也跃入了激流,但他们脖子上套着救生圈,而往往正是这些救生圈使他们沉入水底。”(《关于创作的反思》)

“一个人应随时成为艺术家,最终根本不当艺术家,而只成为一件艺术品。”(《和平,真是好极了》)

阅读亨利·米勒是一次感觉与想像力的清醒复苏,就像鲁迅的文字,总是能够以一种单刀直入的方式,刺穿阅读者长满厚茧的心灵,释放出尘封已久的真实回忆,让你的目光恢复清澈,血液重新流动,惟有在这种时刻,艺术才具有了超越的意义,就如一棵生机盎然的大树上,缀满了嫩绿的枝叶。那个让我深感沮丧的夏天,由于亨利·米勒的出现,从而变得气氛热烈起来。不是因为大师,也不是因为文学,而是因为一个拥有回忆的人对另一个人的启示。缘于这种启示,我们对艺术对文字才怀有着非同寻常的敬畏与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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