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传统至今依然作为一个庞然大物而存在。不论反叛文学传统还是皈依文学传统,人们无不深深体验到文学传统的规约。激烈的争辩并非表现文学传统的式微,事实上,文学传统的存在恰是由于争辩话语的不绝于耳而得到了反复的强调与证明。如何看待文学传统,这是20世纪一个著名的文化难题。
文学传统存在于何处?单独地考察一部经典作品或者一位经典作家,人们将更多地遇到某种个人的完整性。这时,个性或者个人风格无疑是最为醒目的一面。只有将一部作品或者一位作家置放于文学史的长链之中,某些传诸后代的东西才可能逐渐显明、清晰、固定,从而被称之为文学传统。文学传统是相对于文学史而言的。
这涉及到文学史的内在结构。文学史的内部深处,文学传统作为一个不断延传的隐蔽框架参与种种甄别与挑选。由于文学传统,文学史不仅是向现今展示过往的文学事实,同时还向现今展示过往的文学逻辑。文学传统负责向作家提供一个极其基本同时又极其重大的鉴定:什么是文学,什么是非文学。
这表明了文学传统的巨大权限。某些时候,文学传统可能君临文学,成为说明文学的唯一参照,这甚至引出一个颠倒的结论:人们甚至觉得,现行的文学无非是古老文学传统的派生物。中国古代批评家看来,古代的经典乃是后代作品之源。为了得到文学传统这种基本的肯定,一些作家甚至不惜将富有创意的作品称之为文学传统之子。投靠文学传统,这毋宁说为自己的作品聘请一尊显赫的保护神。
控制了文学与非文学的鉴定之后,文学传统又继续延伸,直至抵达一个新的高度:它将决定什么是好文学。这就是说,文学传统已将自己的规范性改装成为文学批评的尺度。这样的转换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尤为明显。当然,将遵从文学传统作为文学批评的尺度,这不仅是为了审查作家的忠诚程度,更为重要的是,在许多批评家心目中,古老的文学传统已经表示了特定的美学旨趣。通常认为,文学传统意味着天真、淳朴,它是与健康与明朗的风格联系在一起的。文学的持续过程时常不可避免地陷入奢靡、浮华、雕琢,这时,批评家常常援引文学传统作为批判的武器。许多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家的言论之中,“古人之风”或者“古意”常常是文学传统的同义语。背弃“古人之风”已是一种不言而喻的谴责。在这里,返回文学传统不是一种纪律的强调,而是一种美学旨趣的强调——这使文学传统与文学批评尺度之间的转换获得了一个美学的深度。
文学传统承担了如此重大的职责,那么,人们就有理由澄清文学传统的实际涵义。然而,通常情况下,人们看到的文学传统十分芜杂凌乱,如同一个久未清理的仓库。人们可以收集到形形色色的文学传统:古希腊文学传统,黑人文学传统,战争小说传统,才子佳人传统,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也许,文学史可以分解为多少个美学单位,人们就见到多少种文学传统。另一方面,这种状况导源于文学传统诞生与消亡之间的不平衡:一种新的文学传统诞生之际,未必是一种旧的文学传统消亡之时。这使文学传统名义之下的内容日复一日地膨胀起来。艾略特甚至认为,当代诗人必须将荷马以来的全部欧洲文学传统视为一个共时的存在。
这种状况向人们提示了什么?这表明了文学传统作为一种规范所具有的灵活性。它区分的是适合或者不适合,读者人数的多与寡,美学成就的高与低。但是,这种区分并非绝对的,不可改变的,如同“正确”与“错误”、“真理”与“谬误”那样泾渭分明。因此,当它作为一种尺度时,文学传统应当拥有更多的兼容精神,更易于允许反叛,更善于体察他人的价值——总之,文学传统的规范应当将自己的权限约束在一定的范围内:无论作家还是批评家,都应当充分了解这一点。显然,文学传统延传过程隐藏了紧张的相持。这种相持体现为征服与不驯,遵从与反叛,承接与瓦解;总之,文学传统力图全面控制作家个性,而作家个性则企求放逐传统。由于某些作家的强烈冲击,特定的文学传统可能中断乃至毁弃,然而,在更多的时刻,文学传统却顽强地赢得了胜利———它将成功地收编大多数作家,通过这些作家的作品再度证明自己的正统地位。
今天,人们可以想象某一种文学传统的终结,但人们无法想象文学传统的终结;人们可以看到种种文学传统的沉浮、升降、循环、演进,但人们不会在文学传统的位置上看到一片空无。文学传统可能以种种形式再生与续接,但文学传统不会在某一瞬间完全撤离。倘若文学传统成为一片空无,所有的文学都将失去可靠的位置而成为浮游之物。在另一方而,反叛文学传统仍然意味着参照文学传统——衡量作家与文学传统的距离乃是说明作家独创性的重要依据。在这个意义上,文学传统的存在恰恰构成了任何反叛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