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说,《百年孤独》的布恩迪亚家族中,叫奥雷良诺的善于思考,具有从事宏大事业的天资;叫何塞·阿卡迪奥的则凭本能行动,胆大,富有闯荡精神;而家族的创始人何·阿·布恩迪亚则不像他的儿孙那样宛似得了精神偏枯症,具有他们的双重特质,既智慧超群而又敢作敢为。可能是这样。但是,据我看,布恩迪亚的行止之所以迷人,远不是他年青气盛时投标枪杀仇敌那种好勇斗狠,而是他头脑清醒,富有理性,对新鲜事物具有发自内心的深浓兴趣,对科学研究心醉神迷乃至形销骨立而不舍。不信,请看看他这方面的优良品质所创出的业绩。
承袭了祖先积累的知识变得聪明了的我们,看到布恩迪亚拿吉卜赛人带来的魔铁(磁铁)来勘探黄金,试验用他们的放大镜聚焦想发明什么阳光战的武器,不禁哑然失笑。我们心想这位威信极高、把村子里居民住宅分配得连每家承受阳光都一样的年青族长,怎么干起这种形同儿戏的事情来了。不过,如果我们设身处地想想,想到他住在跟外面文明世界隔绝的小村镇里,难怪他对外间的平常事物深感新奇。可贵的是,他竟能不惜破家财买下这种“宝物”进行试验,并亲自冒险承受阳光聚焦炙烤致伤。这样,难道我们能不认为他具有为科学献身的宝贵精神而对他肃然起敬?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看到小说作者借这样的故事来讽刺马孔多人也就是拉丁美洲人的孤独和落后。
事情并不止如此。布恩迪亚靠多日仰观天体运行,废寝忘食凝神苦思,居然悟出了“大地是圆的”这个道理,论证说乘船向东出发打个大圆圈可能会回到原出发点。作者在这里竟以历史人物为原型,塑造出一个处于闭塞的拉美小镇、能与例如哥白尼比肩的科学巨人来。由此可以看出,作者为了把他的小说人物写活,采摘起材料来真是得心应手。他不仅如批评家所指出的在小说里摹拟了包括神话在内的古今文学作品乃至引入现实人物,还把例如哥白尼这样的伟大天文学家引来而不露形迹哩。
(顺便在这里谈个翻译问题。“Latierraesredon?da”,《百年孤独》汉语译本乃至评论这小说的文章,几乎都把这句话译为“地球是圆的”。对马孔多人来说,知道“地”是“球”,那是布恩迪亚以后的事情。地球嘛,当然是圆的,用不着加累赘的解释。另外,tierra作“地球”解,第一个字母应该大写,而小说里是小写的。由此我想,我们已有的知识,有时候是会不知不觉妨碍我们作翻译的。)
吉卜赛人留给了布恩迪亚一架照相机。他打定主意要通过照相来获得上帝存在的科学证明。他在家到处拍照,并设计一套复杂程序,把照片重叠起来曝光,想借此冷不防摄下上帝的形象来,但怎么也没有摄出上帝,终于深信上帝并不存在。教区神父来向他灌输对上帝的信仰,他只要求拿出上帝的照片来作证。神父拿些圣像和画片给他,他拒不接受,说那些东西只不过是缺乏科学根据的工艺品而已。他俩叽里咕噜用拉丁话交谈。神父想劝他信教,他却用理性主义的论点驳倒神父,劝神父放弃宗教信仰。最后,神父担心自己信仰动摇,不敢来看他了。宗教的弊端是欧美文学作品中嘲讽的对象,但一些作品大都只揭露鞭挞神职人员的伪善、贪婪、好色、巴结强者和蒙哄弱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则高屋建瓴,以生动的笔触写出小故事来,从根本上否定上帝的存在和神父信仰的坚定,对宗教信仰的批判显然比诸多作品要高出一筹。
布恩迪亚把钟表机械跟上发条的舞蹈女郎接起来,让那玩具娃娃不停地舞蹈了三天。这项发明令他激动不已。他如醉如痴,想把钟摆原理运用到各种生产工具上去,终于走火入魔发起疯来。他细心观察万事万物,发觉每天都是一个样子,连绵无尽的时间在重复自己,每天都是星期一。他梦见自己走过一连串没有尽头的房间,间间都一模一样,像走过两排平行的镜子中间的长廊似的,那无限伸展的空间镜中影般在重复自己。时空的轮回,是博尔赫斯喜爱思索和讨论的主题。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他耽于读博尔赫斯的作品,对博“非常钦佩”。他的《百年孤独》中百年虚度,到头来回到了原来的老样子,可说是受了博尔赫斯时空轮回的影响。布恩迪亚的疯,又多么巧妙地表现了这个主题而耐人寻味。
一代哲人终于过早辞世。他长眠不醒时,窗外下起小黄花的毛毛雨。那漫天的小黄花悄然猛然落在镇上,盖满了房顶,堵住了屋门,淹没了睡在户外的牲畜。第二天一早,街道上铺满了一层厚实的花被。看惯了白的雪、黑的雪、黄的雪的我们,对这场黄花诗雨为逝者铺路送行的庄严肃穆景象并不感陌生。可是,这送走了的活死人依然时常回来,回到那阴冷孤寂的故宅中来,依然一样好奇,一样对事物寻根究底。这合乎马孔多人有关灵魂不死的观念,而醉心科学的精神永存,也合乎我们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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