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垠先生是我尊敬的文学前辈,他的《李自成》,大气磅礴,自成一家,对后来的历史小说创作影响很大。最近某报发表了由他人署名整理的《姚雪垠希望身后发表的谈话》(下简称〈谈话〉)一文,在谈《李自成》创作成就的同时,提到了毛泽东、郭沫若、陈独秀、胡适、李鸿章、左宗棠,还有几百年前的罗贯中。评骘人物,新见叠出,引人注目。
但是我却由此产生了怀疑:这真的是姚雪垠先生的“谈话”吗?生前未谈身后谈,这使得不敢苟同的意见也因先生已成古人而宜乎三缄其口了。
不过我还是想说说自己的看法。
对于郭沫若,《谈话》说:“郭沫若的历史剧都是现代剧,算不了伟大作品”;“郭沫若在文学界没有多大贡献,在思想上也没有多大创举”;“我一直认为郭老不是历史学家”;“郭沫若这个人我一生最不佩服”;“我认为对他的《甲申三百年祭》批判很重要。”
这是对郭沫若的全面否定。不是历史学家;“在文学上没有多大贡献”自然也不是文学家;而且一篇《甲申三百年祭》还需要加以批判!众所皆知,郭沫若对中国古代历史的研究和殷墟甲骨文的研究,是有突出成就和建树的,这早已为中外史学界所肯定。一个历史学家,只有丰富的历史知识是不够的,还必须有着对历史现象的独到创见和对历史科学的卓越建树。这,在郭沫若是具备了的,姚雪垠则没有。因此郭沫若是历史学家,姚雪垠则不是。
郭沫若又是文学家。郭沫若的新诗是“五四”新文学灿烂景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他的历史剧曾以强烈的时代气息和深刻的现实背景,产生过广泛影响。至于《甲申三百年祭》,则是一部“忧盛危明”之作。它的最可贵的价值在于作者以清醒的头脑和革命的责任心,将一个重要的历史教训提到了即将开始的一个新时代的面前。我认为,时隔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甲申三百年祭》仍有现实意义,是否定不得、批判不得的!也许《谈话》认为:《甲申三百年祭》所以要批判,还因为他写了“刘宗敏霸占了陈圆圆”,而这是“根本没有这事”的。
这也未必。历史上的刘宗敏是否霸占了陈圆圆呢?这有许多历史资料可资参证,是不能以臆断定是非的。我在1984年写《红颜怨》时,为了写陈圆圆这个人物,自觉史学功底浅薄,不得不临时抱佛脚,遍览明清史料,发现有不少生活在明末清初文人写的书中,都有关于李自成进北京、部下将领刘宗敏掠占陈圆圆的记载。在此简要摘录数例: (1)谈迁:《国榷》:“伪都督刘宗敏据田氏宅,闻陈沅(即陈圆圆)、顾寿美,索之。” (2)李清:《三垣笔记。附识》:“李自成陷京师,传吴帅三桂已上表请降,因闯党权将军刘宗敏闻三桂所娶妓陈沅色艾……,至是刘宗敏系三桂父襄,索沅不得,拷掠甚苦。” (3)卢生甫:《东湖乘》卷一:“李贼破京师……有爱妾陈圆圆者,国色也,为贼权将军所得。” (4)汪景祺:《读书堂西征笔记。序》:“李自成陷京师,三桂方镇山海关,……侦知陈沅为刘宗敏所得,闻之自成,自成谕宗敏以陈沅还三桂,宗敏不可。”……
此类史料还可举出一些。上述史乘的作者,多是陈圆圆的同时代人,如李清,是崇祯4年(公元1631年)进士,历官刑、吏、工科给事中,是明亡过程的亲历者。谈迁,明末清初史学家,据《明实录》著《国榷》百余卷,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他们身历明清鼎革,所记史事,非风闻蜚语所比。由此可见,《甲申三百年祭》谓陈圆圆为刘宗敏掠占一事是出之有据的。姚老坚持否定这段历史,令人殊难理解。作为历史小说家,可以把创作的小说人物画成红脸,却不必硬要说历史就是这样。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历史则是尊重事实的科学。这便是小说与历史的区别。
《谈话》说姚老“从不写一个字歌颂毛主席”,也不骂李鸿章、左宗棠。这都是个人的自由,不必说了。至于对罗贯中及《三国演义》的批评,是与《李自成》比照而发的,《谈话》说:罗贯中不懂历史唯物主义,不懂历史,不懂小说艺术,因此他的《三国演义》“是失败的”,也因此,“《李自成》超过了《三国演义》”。
如果说《三国演义》为《李自成》所超过,是由于罗贯中不懂历史唯物主义,那么莎士比亚呢?蒲松龄呢?曹雪芹呢?他们懂不懂?我是越想越糊涂了。
《谈话》中另外的一些话,更是难以索解。如说多尔衮活到70多岁(多尔衮死于顺治7年12月,时年39岁。有《清实录》在,可以为证);如说“皇后下嫁”(孝庄下嫁多尔衮,史称“太后下嫁”而非“皇后下嫁”,“太后”与“皇后”义自有别,岂有皇帝尚在,其“后”嫁人之理?);如说“三中全会以来,写小说的人都是跟我学的”等等。如此话语,几近荒诞不经。这究竟是否姚老的谈话,不得而知。人已作古,难以自白,质之抄录整理者,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