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韩石山先生的《徐志摩传》的最大特色,就是在形式上的创新。他借用了中国古代纪传体史书的体例,把徐志摩的主要事迹写入《本传》,而把和他有来往的朋友写入《交游》,又编有徐志摩的著作目录和年表,这样,相当于传统纪传体史书的纪、传、表、志的四个部分就都有了。
这是一部小说家写作的传记。我这样说,并不是说韩先生在这部传记中善于虚构(如果我们把它和市面上现有的许多其他“传记”相比,就会发现它的显著特点就是没有无根据的虚构),而是他注意叙事的完整、连贯、一气呵成。这其实就是他借鉴中国纪传体史书的体裁的出发点———中国文人一直有这样的一个传统,就是打造一个个精致的、首尾完整的、文气连贯的小叙事,而不愿其中搀入任何异质性的东西来将叙事的链条打断。不论是从司马迁的《史记》开始的纪传体史书,还是以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为代表的笔记体小说,都是如此。
这又是一部历史学家写作的传记———韩先生本来又是学历史出身。传记虽然现在已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但它却脱胎于历史———在西方和东方都是如此。因此,它其实是一种形式的历史写作———历史本身,不就是由无数个人的生活组成的吗?既然如此,我们又怎么能容忍当前的许多传记作品,用虚构的对话、臆测的人物心理、甚至捏造的子虚乌有的事件,把一个有影响的历史人物的生活,糟蹋成一出蹩脚的三流闹剧?在韩先生的这部传记中,就没有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这部《徐志摩传》,可以说是“无一字无来历”。
当然,在历史和传记写作中允许推测———这经常是历史学家和传记作家的一项重要任务———但这种推测是必须建立在事实基础之上的。在韩先生的这部书里,就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章节,显示出了他类似历史学家的考证功夫。古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韩先生对这句话是颇有心得的。如陆小曼曾在一文中写,“老诗人(指泰戈尔)走后不久,我同志摩认识了。”韩先生下了一点考证功夫证明,徐陆并非相识于泰戈尔访华之后,而是在他访华期间。那么陆小曼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问题上做点手脚呢?韩先生答道,徐志摩当时虽已与张幼仪离婚,却还在和林徽因相恋。等到泰戈尔一走,林徽因也随梁思成赴美留学去了。这样,“把与徐志摩相识的时间定在这个空当,这江山就不光不是得之大明,也不是得之李闯,而是咱陆某人自个儿打下的了。”读到这里,不禁令人一方面为陆小曼玩弄这样的小诡计而喷饭,另一方面又叹服韩先生推理的严密!
又如,徐志摩有几张照片,背景里都有一个插着两枝桃花的花瓶,许多书上都标明是徐志摩1925年7月从苏联归来时所摄。韩先生却指出,徐的照片当是1925年春与陆小曼在北京中街寓所同居时所拍,因“桃花开花当在4月间,‘从苏联归来’的时间是7月下旬,这个季节,桃花早就败了。”读到这里,不能不感叹韩先生的观察力之强和用心之细。
读这本传记时我唯一感觉的遗憾,就是韩先生对徐志摩作品的分析与评论少了一点。这似乎也是经过韩先生考虑的,也是因为恐怕打断文气和叙事的链条。他在后记中这样写道:“作家总要写书,有的还不能不介绍,不能不评价,这可好,写到这儿了,不管你的兴头有多高,都得赶紧把它压下去,让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变为一个平静的评论家。”这无疑是对的,但我想说的是要做一个评论家并不一定非得“平静”不可,我们平时见到的评论家也多数并不“平静”。我们并不愿意评论家四平八稳地“叙述该书的主要内容,当时的作用,往后的意义,”这种文章千人一面,是注定只能被扔进字纸篓的。我们愿意读到的评论文字,也许是兴高采烈的,也许是戟指怒骂的,也许是讥刺冷嘲的,也就是说,用韩先生惯常所用的活泼新鲜的文字,写一点他对徐志摩的文章的偏爱或偏见。
说到韩先生的文字,我觉得他最大的一个特色,就是善于运用口语的节奏。他有一本集子的题目叫《我手写我心》,我想把它借来描写他的文体特色,但要改一字,那就是“我手写我口”。听来似乎容易,但“我手写我口”其实是一种不容易的境界,是韩先生经过多年的锤炼才形成的一种文字风格。袁中郎说自己写文章“信腕信口”,你倒去“信腕信口”地写写,能写到他这水平么?这种风格的最大特点,就是文字的亲切、流宕。如果你去读一读《徐志摩传》,你就能体验到这种风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