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建筑大师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的范思沃斯住宅,学建筑的人都知道。在资产阶级文化比较发达的地方,只要上过中学,或者爱过几册闲书的人,也都有印象。当我们自己风华正茂的时候,美育基础教育的水平还是负数,直到进了大学建筑系才听说。去年夏天,如雷灌耳了20年后,才得机会走进去瞻仰。
要是几年前,想进去看看,不好办。它一直是私人财产,不对外开放。在美国东岸念研究生的时候,有同班同学不远千里地绕道去过,隔着河拿望远镜找树空儿,远观,不可亵玩。但是,在建筑和很多大众文化读物里,常碰到对这件名作品头论足的激昂文字,弄得仿佛尽人皆知,但我们却怀疑,因为难得一见,掺水恐怕不很为难,道听途说揣测和想象,有时会大于真实。
1945年,在熟人家里,密斯第一次碰见埃迪丝范思沃斯大夫。范思沃斯对密斯的最初印象是,这人两个多钟头没说几句话,是不是自认英语不流利,年纪大了喜欢藏拙。还是范大夫积极主动,说,要是我想盖栋小住宅,你们事务所会感兴趣吗?
从这开始,导致一件世纪名作的诞生。
这么讲,听起来很简单。不过一百多平方米的小住宅,后来却很有一番折腾。
范思沃斯大夫,像一些富家子弟一样,年轻时随兴所至,见到喜欢的东西就想学,总之家里有条件,不必像穷人的孩子那样认准一门儿务实又保险的行当照死里学甭管喜欢不喜欢为的是快快学成早当家。范思沃斯,先学英国文学和写作,非常喜欢视觉艺术,对音乐更是着迷,上大学时花大量时间和精力苦练小提琴,一度想毕业之后成为职业演奏家。后来觉得古老又年轻的医学,跟文学和艺术是相通的,不都是讨论人的需要嘛,于是放弃当音乐家的打算,改行学医。许多年过去,范思沃斯大夫成为一位肾脏专家,在肾功能和肾上腺综合症的科研和临床方面都有相当成就。医院的工作,让范思沃斯大夫在身体和精神上都感到压力,看见医院的房子就觉得累,于是想到在郊区不远不近的地方,造一栋小住宅,深入大自然,下班后彻底放松。
在见到密斯之前,范思沃斯大夫已经从芝加哥当地名人麦考米克上校那里,买下一块9英亩左右的基地,换成公制,相当于4公顷。这块地,三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树木茂密;一侧是水,直译就是狐狸河,音译可以是法克斯河,200年前人烟稀少的年月,也许是野兽出没的地方。除此之外并无佳景可借,这种环境在地广人稀的美国属于一般,可是满眼绿色,显得很安静幽深。
在密斯与范思沃斯大夫合作的那几年里,关系一直友好。那时节,密斯年适花甲,刚与妻子分居,三个女儿已长大成人,全随母亲走了。不知大师把家里的群众关系怎么处理的,临老临老成了孤家寡人。范思沃斯大夫刚过不惑之年,一直未婚,无牵无挂。大概因为这种巧劲儿,调动了当时和后来许多人的丰富想象力,一位成就卓越的建筑师,一位多才多艺没有累赘的老姑娘大夫,啊?是不是?在合作之初,周末有时二人去郊外野餐,谈谈诗谈谈哲学什么的,彼此沟通和切磋有利于合作。大众娱乐当然也是个事业,我们作为密斯一行的后学,只对他的作品感兴趣,戏剧性的浪漫花絮暂时到此为止。
按照范思沃斯大夫的设想,自己未来的新居,外观形象要不俗。她的艺术训练显然起了作用,有追求要体面想自我表现卓尔不群。同时,她希望经济实用,不要暴发户尽豪奢那种庸俗,只让它有品位而已。长时期多方面的正规教育也显然起作用,生活中尽量朴素节俭。乱七八糟的艺术和建筑书,她看过不少,知道莱特的流水别墅,也知道柯布西埃的萨沃伊别墅。今天,我们把密斯、莱特、柯布西埃都尊为现代建筑大师,但在现代建筑还没有成正果的20世纪早期,能找现代派建筑师搞设计的业主,少数奔的是艺术新潮,多数图的是经济,不搞繁琐装饰,总是比较实惠比较省钱的吧。但是,像样的建筑师,不管工程规模和造价如何,都能给你做出大劲儿来。这次合作,将是范思沃斯大夫毕生难忘的历险记。
密斯,不急,有派有范儿,慢工出细活。整栋小住宅,本质上只有一间房,但密斯直到接活的第二年,才把基本格局摆弄得自以为满意;又过一年,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密斯首次公开展出模型。同一时期,施工已经开始。这么一栋小房子,交给建筑商,再精雕细刻,半年,撑死一年也就齐活。但这儿说的是密斯,是世纪杰作。范思沃斯住宅,一干就是四年多,1951年才竣工。
进大门,只有一栋大概是管理办公室的简易平房,四周全是树、芦苇,说不出名的野花野草,不远处是公路,但枝繁叶茂什么也看不见,听见被树叶草叶过滤已经发闷的轮胎磨擦路面的微弱沙沙声。范思沃斯住宅呢?离大门还有两三里地。车辆禁行,要走过去。
从照片上看,从远处看,范思沃斯住宅给人的印象是小巧灵珑。但是走到近处靠在它的旁边,会觉得它简直有些巍巍然。它的室内地平举到室外人眼的高度,显然是考虑到防洪水的问题,或许因此才有了处在地面和室内地平中间的大平台,是一种心理准备,一种情绪过渡,也是扩大半私密、有领域感的生活空间的设计手段,让这本质上只有一个大房间的小住宅,不致于在林间空地上显得过于孤单。
拉开双扇玻璃门,其实不必走进室内,就能看见室内一切陈设,但是驻足在门边,通过书籍杂志已经烂熟于心的景致,一瞬间有了立体感,充满了空气,不再是平面而已。发过几次大水之后,木装修和木器家具早已泡坏,我们眼前所见,沾木料边儿的一切都是新的,石材和金属的部分,仍是半个世纪前的模样,也许那上面还有密斯抚摸后留下的手印指纹。在这个大房间中,只在进门后左手,有一个偏置的木装修核心,里面集中设置了浴厕和储藏室。在核心长向,一侧是起居室,一侧是厨房。起居室的家具环绕着一个非常简洁的壁炉,炉台是与室内地面一样的石板,一整块石材,比地面高出十公分。
内核北侧的厨房地带,只有一米多宽,所以不嫌窄小,要归功于外墙是通高的玻璃,站在这里做饭,像站在草地里的大石块上野营一样。除了大约6米长的一整块石板台面,其它一切都是新的,空调器在洗碗池下方,送风口极其精致小巧,隐蔽再好不过。很难想象,一栋全玻璃房子,没有空调在夏天会是什么状态。四面玻璃围护,除入口的两扇大门,只在“卧室”一侧中间有一副可开启的透气窗,天冷时点上壁炉,恐怕只靠这不显眼的窗户通风吸进氧气。这对窗扇靠近地面,从入口处拍摄的经典镜头,由于有阻隔视线的近一人高的柜橱,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也是整栋四个立面中,唯一欠缺完美的一面。室内如此,在室外,建筑伸入树丛,不注意很难见到。
范思沃斯住宅,无论从室内或者室外欣赏,一目了然。八根H形截面的钢柱,夹持着两块薄板,中央的玻璃盒子悬浮在空气中,盒子里面包容的也是空气,一件完全透明的工艺品。钢柱与水平的薄板轻轻擦过,不是托举着,而是扶着。钢柱表面极其平滑,先用砂磨而后上漆,光滑程度像是工厂喷制加工而成,一丝毛刷的笔触也看不到。室内外贯彻一致的罗马石灰石,都是一样的尺寸,如同一张一号图纸大小,它为整个环境建立坐标,尺度和构件相互间的几何关系。玻璃盒中的内核自然是固定不动的,但它不触碰任何一侧玻璃外墙,如同在宽敞的空间中滑动。太阳很好的时候,沉浸在晃得让人睁不开眼又充满暖意的乳白色天地之间,这内核似乎在人不觉察的时候,在漂移,我们能够捕捉的,只不过是貌似静止的一个瞬间状态。
自从半个世纪以前,范思沃斯住宅落成以来,人们一直感到好奇:一位单身女士,生活在这么一栋四壁毫无视线遮拦的房子里,会是什么感觉?密斯这件走极端的作品,除了向世人表明,他敢于而且有本事这样做,又能说明什么?作为建筑史学家从来不会忽略的经典范例,范思沃斯住宅除了作为20世纪小住宅作品的登峰造极手笔,又有什么更普遍的意义呢?
当我们从室内缓缓退出来,在它的四周信步徜徉的时候,很多经典疑问也浮现出来。这时,阳光已经完全退去,厚重的蓝灰色云彩一层一层地压上头顶,大概要下雨。生活中的事,也往往注入不少不测风云。在几年友好或者说亲密无间的合作之后,当范思沃斯住宅由梦想、图纸、模型,变成可视可感的完整建筑作品,范思沃斯大夫一纸诉状把密斯告上法庭。理由是:严重超出预算,给业主带来经济困难。
这一手,不仅外人无法想象,就是密斯,甚至范思沃斯大夫本人,都不可能预见到,会有这样一个极其戏剧性的结尾。范思沃斯大夫,在法律面前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在设计和建造过程中,每一种做法,每一样材料,和它们会导致的造价变化,密斯的一切设计决策,都是范思沃斯大夫同意的,当建筑落成再讲,则是马后炮,晚矣。密斯胜诉,这一诉讼案,也没有对他其后的专业生涯造成什么消极影响。在法律意识应该说比较强的美国百姓看来,范思沃斯大夫也许另有苦衷,备不住是想跟密斯结百年之好,而老头儿没有点头吧。故事根源究竟何在,两位当事人早已入天堂,无法印证。即使他们仍然健在,恐怕也未必愿意告诉晚辈。有自诩治学严谨的人考证过,在两人来往信函,至少是今天保留下来的字纸里,没有任何文字,能证明密斯和范大夫之间有过常人所说的浪漫情史,他们只是建筑师和客户的关系,即使曾是友好的合作者。事情过去半个世纪,人都死了,这种虚无飘渺的情节只会给编剧本的作者加些佐料,我们能看见,后人或许也能看见的,是力图摆脱尘世俗务孤芳自赏的一件建筑杰作。
虽然是晌午,天色却越来越暗,不断加剧的风中裹着土腥味儿,看来马上会大雨倾盆了。我们踏过范思沃斯住宅东北的草坪,从另一条小径往回紧走。回头看,静卧在地上的小住宅,被墨绿的树叶草坪和此时已变成铁灰色的云彩衬托着,好像通体发光,纯净,简洁,傲漫,孤独,敏感,和一丝忧伤融会在一起。一件优美动人的建筑作品,跟人一样,表面上看,它完全透明,但它内心包含的东西,不一定能一眼看透,许多稍纵即逝的感想,连它自己连它的创作者,都不敢肯定。这是我要表达的意思吗?不管是不是,不管内容是什么,所有思绪带动的姿势、表情和不经意的叹息,都应该是漂亮的,如果这不是美的全部,也是它的延伸和表演。
(笔者在此感谢刘?老师和吴榕先生给予的指导和帮助。本文插图摄影均为傅刚、费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