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有过浪迹天涯的愿望,我在少年时代就曾经幻想自己一个人漫游名山大川,获得一种脱离社会规范和日常生活的自由,一种单独的乐趣,一种晓行夜宿、一切自己支配的快乐时光。我希望在漫游途中看到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见到许多奇奇怪怪的人物,得到我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根本无法想象的经验。我那时最喜欢看的是有关漫游的小说。凡尔纳的小说是我经常读的,那时候非常着迷于他的那些对于种种怪异的文化的描述。我觉得漫游的自由大概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吧。我印象非常深的是最早由苏联帮助出版的四期《知识就是力量》杂志曾经连载了一个苏联记者开车漫游苏联的游记。具体的内容记不起来太多了,但我记得那里有一种非常浪漫和诗意的东西,一种探究和历险的欲望,它们是我藏在心中的记忆的碎片。
但其实漫游也未必真的这样浪漫。一方面,现在世界已经越来越同质化了,到处都是麦当劳、可口可乐、耐克运动鞋或者CNN。但另一方面,在东京我可以看到本地的中文电视和许多种中文报纸,而我在新西兰的岳父母也能够看到中文电视和三种中文报纸。在主流之外的文化也有自己的空间。文化的混杂交融以各种不同的形式显示出自己的力量。当代人的处境似乎格外矛盾,一方面我们有了越来越多的旅行的机会,我们去过的地方大概是有人类以来最多的,但同时我们又使得我们的家和其它地方越来越相似。这不仅仅是我们接受了外来的文化,而且我们在其他地方也发展了自己的文化,我们的家被外来的东西塞满了的同时,我们又把家里的一切到处搬。特别是有了因特网之后,我们在自己身边可以找到一切,一切仿佛都是咫尺天涯,漫游的乐趣似乎也消失了。
但前些天意外见到《开车走中国——一个现代行者的精神漫游》,却又激起了我对于漫游的幻想和期望,我完全被这本书迷住了,我再次发现了少年时代的那种激情。刘以林是诗人,有一本诗集名为《自己的王》,但在人生中作自己的王谈何容易。以林却是非常执着的。他只身一人开车在中国大地上漫游,寻找那种漫游的快乐。这种一个人行走的精神,这种享受孤独的追求都非常让我着迷。以林是诗人,他还保持了更多的少年时代的梦想,也有实现这梦想的能力和气魄。于是他可以抛开一切俗务的限制,真正开始漫游。
以林的漫游是当代的,他不是一个打伞漂泊的孤僧,不是他所仰慕的徐霞客,也不是叛逆地在路上的凯鲁亚克,而是一个当代中国的行者,他的漫游所体验的是今天的中国。他1999年的五次出行遍及了几乎整个中国,从东北到海南,从西藏、新疆到上海、苏州,他在公路上发现了一个“活的中国”的形象,然后用笔记下这一切。他提供了一幅迅速勾勒的、简略的但充满活力和生动的中国的图画。这图画留下了这一个瞬间中国的“共时”的面貌。我不仅喜欢以林记下的名山大川、历史名胜,我更喜欢以林每次都记下的每个地方住的宾馆的价格,停车吃了什么饭,见到路上的什么标语。在这些东西里有中国今天具体而细微的横断面。它们不仅仅是风土人情。它们更是人的生命本身,是中国人在这一时刻的“状态”的展现。比如他在山东庆云看到的公路站收费处的两块牌子:“给钱不给票视同贪污,给钱不要票视同行贿”就让人觉得忍俊不禁。而那幅浙江的标语“税收带来祖国美”,也是奇想。而他看到的那些车祸现场,也写得格外让人震撼。以林看到的中国的急剧的变化,看到了“整个中国都是一个大工地”。这些见证不是在家里思考所得,而是在“速度”之中发现的。以林看到的中国不是一种猎奇,不是把中国作为他的“他者”,而是他自己的延长和扩张,是他的生命和情感的投射。无论是在延安毛泽东的床前的那些感慨:“一世强大生命去矣,此床卧普通之躯,卧非凡千古强大灵魂,时光之风卷过人间,逝者逝矣!毛且如此,我何以堪。”还是在西藏公路上看到些叩长头的朝圣者时的思考:“在叩长头者的心际上,一定有一个更红的太阳悬挂在天空,并且日夜不灭,他们能看见它,因此他们不会迷失方向,不会无力地将自己丢弃在路途中。”以林在发现中国的同时重新发现着自己。
漫游是一种幸福,虽然我们不会获得绝对的自由,但总可发现片刻的超越。以林已经上路了,他到达了这种超越,而我们毕竟只能在家里幻想的同时在以林的书中发现中国的另外一面和感受着超越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