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会有一天,街上的人改穿吊带装短裤拖鞋,弄得满眼都是人肉,各种颜色各种饱和度,平涂的和带斑点的,光滑的和多毛的起波澜的。十几二十年前在北京挤夏天的公共汽车,前心能贴后心,别人胳膊上的汗顺着你的胳膊流。纽约的公共交通工具当然早有空调。出租车座位宽大,但是走近它,废汽热浪告诉人一切都有代价。曼哈顿有人住的地方,气温比中央公园高两三度。
有钱人家,有夏天别墅,去汉普顿去纽约乡下去玛莎葡萄园。绝大多数的百姓原地奋斗,自己在周围找地方变通,去中央公园去康尼岛去周围开车坐车能当天往返的清凉之地。或者等太阳落到楼房后边,坐在楼前台阶或是挂在老楼立面的消防疏散梯上,闲聊,独坐。
夏天的纽约并没有真正打盹儿。像其他季节一样,夏天有夏天的活动。八百万人口的城市,抽象地想,跟一个人的需要相仿,除了工作吃饭,也要学习和娱乐,需要很多节目来填充空白。把夏天的活动列在日历上,几乎每天都能挤得满满登登。
数不胜数的大小乐队,在城中各种酒吧俱乐部献艺助兴。在街上不时见到拖着乐器穿着行头的音乐人士,在小规模的设施里不会有正经的化妆间更衣室,从家里出来就这身儿,一直到天麻麻亮再回去。中央公园的牧羊草地,会变成晒人肉的地方,椭圆的大草坪和露台剧场及舞台也不会闲置,如果是帕瓦罗蒂,能召来几十万人席地而坐。剧场的主轴,从来都围着莎士比亚转,今年正上演的是《一报还一报》,场景朴素,也赚不着钱,但是演员阵容总很强大,特别卖力气。这已经是多年的传统。几百年前的波普剧作家、诗人和戏子,一直流行到今天。有时候觉得他在提醒,不能轻易把通俗玩艺儿一棍子打死,世事难料。在靠近七十二街第五大道入口的夏日舞台,轮着请来世界各地各种风格的音乐舞蹈艺术家,在纽约这么多年,在公共场合聚集许多同龄同胞的,是前年8月崔健来的那一回。
从夏日舞台出来走上第五大道,北行不远,开始一座博物馆接一座。在初夏的一天晚上,今年是6月12号,这一段交通管制没有穿行的车辆,十来家博物馆免费开放,马路变成把这些博物馆连成一串儿的公共大厅。大人孩子撅着屁股用粉笔在柏油路面上随意乱画,看到小孩这么得玩,就会明白为什么画廊里的作品,尺寸为什么越来越大,得耍。
随着人流涌进古根汉姆博物馆,它不适合展览,但它本身是展览。50年后,博物馆又寻到了盖瑞,协助这个博物馆帝国,得将这种特别的身段,同时把触角伸向全世界。毕尔巴鄂古根汉姆博物馆,让一座少有人知的西班牙边城,变为举世闻名的地点,旅游圣地。它建成没几年,已经开始老化,但是广告效应已经带来成功的回报。在曼哈顿,古根汉姆博物馆的老家,仍想重演这种神话,一种变形表演,在下城建一座包括展览、会议和办公住宅的综合体,在东河,盖瑞构想的由钛金属板和玻璃构筑的金属玻璃花,会一扫华尔街金融区的横秋老气。在初夏的这个夜晚,不少纽约人围着这座模型琢磨,纽约建筑也许需要这种强心剂。在坚持认为建筑只有功能,艺术是从属品的人看,盖瑞的作品正在把建筑导入歧途。去掉形式,他的作品全无特点,每一块让人看新鲜的局部,都不是功能的必然产物。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入口大台阶,是曼哈顿最著名的一处公共场所。夏天,要等中午后,等太阳被建筑遮住,这里便成为有无数展厅的庞大博物馆最好的展厅,不是展品,而是人。人最感兴趣的不是事物,而是人物。今年春夏两季最受欢迎最老少咸宜的展览,是肯尼迪总统夫人杰姬·肯尼迪的服装。用今天的眼光,这些当时认为有特点也很昂贵的设计,显得很厚很笨重。但是人们并不在意服饰设计如何,要体验的是一代风流人物是怎么活的来着。对比现在政界商界女强人的风度举止,很难想象杰姬·肯尼迪说话的声音语调,简直像玛丽莲·梦露在电影中的表现。也许那就是老时年间。
纽约的夏天,各种活动确实都带着老味儿。在历史不悠久的地方,怀旧不会对人产生副作用,因为历史包袱并不沉重。露天电影在每周一三五晚上都能找到,吃零食要买,看电影免费。在中央图书馆后边的草坪布莱恩公园,在金融中心到雀儿喜地区哈德逊河畔的几处废弃码头栈桥上,先看日落,后看电影。也能让人想起,美国电影的发祥地正是这里,而不是好莱坞。谁会到这里来看老电影?不是干体力活儿的市民,他们嫌累人开空调坐在家里看电视。来这里的是追求情趣的年轻专业人士也有不缺钱的雅皮士。在工作日而不是周末的晚上,让人纳闷儿,在以疯狂闻名以胶布著称的纽约,居然有很多闲人,显然他们的积蓄没有投给那些道康公司而颗粒无收,显然还有底子,至少有闲心。
当各处游泳池开放,当楼前台阶上不再挤满学校放学的学生,当康尼岛又开始仙女评选和游行,当麦迪逊大道和麦迪逊公园又隔三差五挤满印度、孟加拉裔男女老少响起类似中国高音喇叭的喧哗,当邻居后院飘来炭火烧烤的气味孩子闹大人叫,当餐馆咖啡馆酒馆又把塑料桌椅摊到边道一侧支起阳伞,当隔壁公寓楼的老头又在马路上跟他无论冬夏都形影不离比老伴还亲或者没有老伴只有这么一只年龄也不小的狗在发脾气而狗眼神冷漠无动于衷充满沧桑的时候,当人们又谈起西尼罗病毒而如临大敌被蚊子咬一口如同中了一粒子弹的时候,当黄昏的阵雨不仅清洗了街道也烘托出一股抹布味儿,当门洞死角又见到无家可归或者自愿不归风餐露宿的人开始见多,这时候,纽约的夏天就到了。在表面上又忙乱又懒散的蒸汽笼罩之下,在天气凉爽又可能爆发新的股市危机而忧心忡忡之前,曼哈顿的人凭借哈德逊河与东河带来的穿堂风,在及时享受夏天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