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以谢灵运之死为结穴,大谈谢灵运之狂与诗人被杀的关系,“凡有点真才实学的文人,都少不了程度不同的狂,但谢客(谢灵运小名客儿)的狂,太厉害,太过分,最后,付出砍头的代价”;李文进一步追溯到谢灵运迫切的参政意识,从他投身于刘宋政权的皇位之争,引申到中国文人的政治情结,而痛加鞭笞。
“池塘春草谢家生,一语清新万古真”。既是东晋贵胄巨族谢玄之孙,又是中国山水诗的开创者,焉能不狂?没有狂放不羁,我行我素,怎能突破旧有的窠臼,开创南北朝诗歌的新局面?说谢灵运因狂而死,不知如何衡量这种狂的程度,如何把握这种狂的分寸;想要既保持文人墨客的狂狷之气,又能够圆滑老辣,进退裕如,逃避杀身之祸,个中奥秘,何人能言之?西人有言,诗人都是脆弱的天才,是需要特别地加以爱护的,可惜在中国历史上摧残天才的罪恶时代是太多太多,让诗人纵情尽兴的日子太少太少了。
还有,对于谢灵运,祖辈的宏大事业是现成的榜样,为了追求建功立业,积极参政,恐怕也不是该死的罪名。谢灵运与庐陵王刘义真交好,自然有他的政治上的考虑,同时也不排除那种惺惺相惜志趣相投的禀性,如李文所引《资治通鉴》语,刘义真“警悟爱文义,而性轻易”,这和谢灵运的性格多么相似!若说谢灵运在政治上有一定的抱负,“自谓才能宜参权要,常怀愤邑”,因而陷入当时的权力斗争的漩涡,并且因刘义真的被黜受到牵连,这也只是其审时度势的误察误断,而没有皇位上的正统与逆谋、正义与邪恶的分野,大可不必像李文一样,站在刘宋王朝的立场上评价是非。君不见,刘宋政权本来就是从东晋司马氏手中篡夺过来的,而且,魏晋宋齐梁陈诸朝,一直是外有权臣悍将虎视眈眈,内有父子兄弟庶嫡之争,边境上还时有北朝的强敌时刻会猛扑过来,宫廷政治特别黑暗特别血腥,成王败寇之间,何以定夺?魏晋六朝多才子多狂士,政局纷扰,让他们产生积极参政治国平天下的梦想,极权政治的血腥暴政,又迫使他们不得不佯狂作癫,以求自保。这在鲁迅先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中论述颇多。终魏晋六朝,孔融、弥衡、王弼、何晏、嵇康、钟会、陆机等著名文人未必个个都轻狂傲世,却都无法逃脱杀头的厄运。何况,作为东晋世族的谢灵运,无论他表现如何,在取代东晋而自立的刘宋皇帝眼中,都是难以见容的。谢灵运在失意之时的放情山水,狂放不羁,未尝没有向统治者发送他已经无意于政坛的信息的用意。谢灵运之死,分明是死于朝廷的敌意和官吏的诬告,死于一个政局残暴黑暗之极的时代,岂止是一个狂字了得?不去谴责时代,大谈什么因狂获咎死得其所,恐怕失之偏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