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的新书将于7月13日由华艺出版社出版上市。 虽然崔永元一直很低调,虽然这本被崔永元称为被逼着写出来的书,书名还未定,但近日里众多媒体已忍不住纷纷自行抢先“炒作”了。可见小崔同志的个人魅力。书写得怎么样?是否会像他主持的《实话实说》一般充满智慧、幽默和真诚?我们也在此让读者事先预览一番。就编者“目击”后的感受——真的不错!不知读者是否也有同感——
睡不着 不睡觉,没有梦。 ———非洲谚语
“不睡觉,没有梦”是一句非洲谚语,译者说,这句谚语很能概括非洲人的乐天性格。我一看就知道,这个译者是个倒头便睡的主,他根本不知道睡不着的滋味。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睡不着觉再不乐天,那他就死定了。
我难以入睡的经历从高中开始。
那是在考大学之前的某个晚上,我忽然难以入睡,辗转反侧。具体的原因早已淡忘了,现在想来,无非是一旦落榜,街坊邻居会说什么样的怪话,父母将发什么样的言论等等。实际上是因为心理负担过重,背上想赢怕输的包袱导致的恶果。
“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第二天父母发现我眼睛红肿依然笑声朗朗,亦或放言道,考不考的也没啥关系,这事也许就过去了。
偏偏母亲听说我失眠来了精神,好像红军到了陕北。她说这说明我上心了。在这之前,我坐在桌前攻读课本如坐针毡。枕头下面压着《铁旋风》,厕所里供着一本《红岩》,吃饭时一手掌勺一手还要翻着《李自成》,我母亲说,没听说谁看小说看进了大学。
一年后,我和另外7人躺在臭哄哄的男生宿舍里比着看小说,又想起了母亲的话。的确,一个人看小说看不进大学,可进了大学就可以光看小说。
老师在课堂上煞有介事地开着书单,从《诗经》开始,当中涵盖各种经史子集,看着眼熟的世界名著等等。
一下课,全班挤进图书馆,每人先抄上两本小说再说。我去得晚,凭书名可以知道内容的小说都被拿走了,剩下几本不知所云的孤零零地立在书架上。
我挑了一本《围城》,因为我看过电影《兵临城下》,估计就是根据这个改编的。
回宿舍一翻,两码事。
于是我就发议论,有个叫钱锺书的小伙子,文笔真是了得。我旁边的同学瞪大了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你连钱锺书都不知道,连《围城》都没看过,他们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脸上浮上鄙夷的神情。
我说,那你们在看什么?
他们把封皮冲着我,是巴尔扎克的《高老头》,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和紫式部的《源氏物语》。
于是,我冲天大喊,四人帮,还我青春!一屋子人都吃吃笑。他们说,我们也是粉碎“四人帮”以后开始看的,其中一个人收起笑容后露出几分严峻,他说,大概你太爱死啃课本了。
这是说我吗?
更严重的事情也发生在我第一次失眠以后,准确地说是在母亲说我上心了以后,她用了长约两个小时的时间告知我,睡不着是咱们的传家宝。
姥姥就是这样,没多少觉。邻居阿姨来看她,拽着人家一通猛聊,聊得那阿姨困得频频点头,姥姥眼神不好,还以为人家同意她的观点。姥姥不睡觉,成了家里的闹钟,4点钟她叫醒我父亲赶回团部,5点钟叫醒我姐姐回农村分校,6点钟叫醒我和两个哥哥起来参加北京—延安象征性长跑。总而言之,天黑以后,姥姥经常拄着拐杖两眼放光四处乱走。
到了白天,姥姥变成另一个人。倚着被垛,坐在炕上,无声无息,困倦一阵阵袭来,她不住点头,像晚上的邻家阿姨。我放学回来,去拿放在她身边的蛋糕,连拿3块,她都没有察觉。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扬起了姥姥头上稀疏的白发,深深的皱纹呈现在我面前,姥姥的苍老拨动了我脆弱的神经,那一刻,我哇哇大哭。姥姥慌了神,用她粗糙的手抚摸我的前额,我说,姥姥,你可别死啊……
晚上回来,姥姥让母亲去买一只公鸡,她悄声对母亲说,下午,小鬼附上老四的体了。
1989年7月,84岁的姥姥走了。舅舅说,老人家头天晚上吃过饭就躺下了,一睡就没醒。一辈子睡不着的老人家临走之前也算睡个好觉。舅舅说,好在没受罪。
母亲说,她的失眠是从姥姥那儿遗传的。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睡意彷徨的时候,总能从门上的窗里看到母亲屋中明亮的灯光。灯管有些老化,发出夸张的嗡嗡的声音。母亲在灯下看书、看报、看杂志,这让母亲成了有文化的人,知识的补充是用失眠的代价换来的。失眠者看报也是一道风景,母亲常常可以随口说出报上铜钱般大小的广告的内容,可以向你推荐藏在报纸中缝的民间偏方。
等到母亲屋中的灯灭了,我的世界也随即陷入黑暗。但是,这往往不是甜美梦乡的开始,而是结束了一个困,开始一个更困。
我进入电视台,开始痴迷于科学的时候,从心理学上明确了一个原理,叫心理暗示。简单讲,就是都说你有病,你就真觉得有病了。
如果母亲知道这个道理,完全可以把家族的不睡之风轻描淡写,恰恰是她在我面前的一次次重复,让我成了真的失眠者,这便是暗示的威力。
所以,我对我4岁女儿的不睡采用了科学的对策。
凌晨一点,我发现她握着床栏伫立着眺望,她说,爸爸,我可喜欢吃酸奶呢。
我从不惊讶,用最平和的语气说,是吗,睡觉吧,明天去吃。
我在黑暗中监控着她,先是躺下,然后嘴里无限向往地吮吸一下,接下来轻轻地睡着了。
这多好,不用舒乐安定,美乐托宁,褪黑素,脑白金,咔哇,什么都不用。
我的失眠很大程度上是让自己惯的。我不厌其烦地告诉所有人我就是失眠者,大家千百次地重复让我坚信自己睡不着,躺下就能睡着就不是我了。
所以,我的老朋友一见我,问候语总是,最近睡得怎么样?
失眠的人是挂相的,面上多有愁苦,眉头多半不能舒展,脱发,情绪大起大落。
失眠的人心眼小,不太好接触。
失眠的人有时表现出双重人格,当着人春风扑面,独自时形影相吊。
失眠的人属于社会上那种渴望关怀的弱势群体,共同特征是爱往高处找补。比如爱说好多伟人就睡不着觉。其实,伟人睡不着觉也挺难受。毛主席就因为别人搅了他的觉大发雷霆,一点风度没有。
失眠的人不知为什么爱撒同一种谎,即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想什么或者说心里没想什么事。
其实,睡不着的时候就是一脑子事。干脆说,就是因为有一脑子事才睡不踏实的。问题的症结在于,事不算大,因为睡不着,把事想大了。
每周三早晨开例会,起晚就会迟到。每周二晚上惦记着这件事就会难以入睡。到了白天,一想,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不开例会又能怎么样?这样想着,心情豁然开朗,但并不耽误下周二晚上还睡不着觉。
那天白天,见到台长。台长说,有这么件事,我想问问你,忽然有人高喊台长,远远见到红发碧眼的老外参观团到了,台长说以后再说吧,拽了一把领带迎了上去。到了晚上,我生出一百个问题,台长要和我谈什么呢,谈工作?谈生活?哪句话传到台长耳朵里了?哪件事让台长察觉了?最近台里正在搞人事调配,你说台长要让我当广告部主任我干不干?干吧,算不过来账,不干吧,机不可失。最后一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睡个好觉再说。这才进入了睡觉的程序,今天用哪套?数羊吧。数到10?000只就能睡着:1、2、3、4、5……549……550……8006、8007……9991、9992,唉,你说台长要和我谈什么呢?
每个睡不着觉的人除了吃药,都掌握一堆民间偏方。数羊,想莲花,深呼吸,憋气,摸耳朵,看竖排版的书等等。到了吃药都睡不着的时候,这些偏方一概无用。
有一次在节目中,白岩松顺口说了他和我都失眠,结果很多热心的朋友为我们的觉献计献策。
一位原籍河南的朋友说,他小时候睡不着觉,他的奶奶总在山上采一种绿色草本植物给他吃,吃完就呼呼大睡。植物的名字他叫不上来,但如果需要,他愿意带我回家乡去采。
一个可爱的兰州小姑娘说,她有一段睡不着,妈妈把1个苹果和5个果冻放在冰箱里,睡觉前就拿给她吃,这一夜就睡得格外香。
一些神医话不多,一捆捆干草打进包裹寄给我,托人捎话说,吃完再寄。
这么多素不相识的人关心着我,感动得我心潮澎湃,晚上更睡不着了。延边的金虎说能治我的失眠,我兴冲冲赶去,发现中了圈套。他给我安排了72小时的活动日程,根本没安排睡觉。我跟他解释道,睡不着不意味着不困。失眠的意思是说,困得已经不辨东西了,但就是睡不着。我以前单位的党办主任就常年失眠,最严重时3天3夜不能入睡。我见她时,她满眼皆是血丝,她说,我都快疯了。
睡不着也不意味着总睡不着,不然的话,世界上会有一大批困死的人。在这里,失眠的意思是该睡的时候睡不着,不该睡的时候会即兴发挥。我理发的时候特困,如果我失眠时有人给我理发,会很快进入梦乡。我去音乐厅听室内乐时特困,说出来没人信,我也是早年间考过音乐学校的人,但乐曲一响,我的眼皮就打架。有时候困极了,真想买张交响乐的票去好好睡一觉。想来想去,又觉得丢不起这人,只好接着困。
我坐车的时候发挥尤其好。多破的车,多颠的路,也不妨碍我听着乐曲进入梦乡。有一年去丝绸之路采访,在车上睡得香喷喷的。同行的傅成励说,这小子老在办公室说自己失眠,谁信呢。颠簸了数个小时,到了嘉峪关的高级宾馆,为了延续来之不易的睡意,我牙不刷,脚不洗,直挺挺地进了被窝。席梦思真舒服啊,我不过伸个懒腰,一下子睡意全无。
傅成励一进屋,就嚷嚷着说我以前的失眠是旷工的托辞,我正一肚子冤屈不知往那撒,干脆薅住他,坐谈了一夜的广播改革。
第二天,摇荡的车上又添了一个姓傅的嗜睡者,报社的人换了眼神,意思说,电台的人都好通宵打麻将。
我睡得比较好的线路还有,云南的思茅到版纳,小街到打洛,新疆的喀什到叶城,107国道北京到深圳以及黑龙江大兴安岭漠河到阿木尔。
听说我爱在车上睡觉,有人打趣道,和林副主席一样,富贵病。后来做过一个梦,在212的后排,我和林彪并排睡着,车一颠一颠的,我俩身体总在空中相撞。
后来,林彪发怒了,拿出高干的派,厉声让我滚下去。
我因为几天没睡好,脾气也不小,叉着腰和他对练,训斥他老实点,没什么了不起,多行不义必自毙,纸里包不住火,折戟沉沙铁未消……
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他拔出了枪,我没敢耽搁,赶紧醒了。
看着阴沉的夜空,我哭笑不得,好不容易睡着一回,还让个睡觉的梦弄醒了。
望窗外,月明星稀,长夜无边。
哎,你说台长要和我谈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