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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篇文看一个人

2001-08-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刘石 我有话说
启功先生在十年前的《学林漫录》第十三集(中华书局,1991)上发表《自讼二则》一文,谈到自己在同刊第十一期上的《坚净居随笔》(1985)中,误将清人汪容甫墨迹小立轴上所抄录的柳宗元的两段文字当成书者自己的了。他在这篇文章中向发现这个问题的黄永年先生深致谢意,又向读者深致歉意,并且十分诚恳地分析了自己所以致误的原因。

将书者所书当成书者所作,这其实是极容易发生的事情,古代后人所编前人诗文集中常混入他人之作,往往也就是这个原因。但是,这毕竟又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一般人难以发现,能发现的人又未必会注意。黄永年先生也是私下告知的,启功先生完全可以不写这篇文字来自曝其误。但他不仅原原本本地写了,最后还不无幽默但又是绝对真诚地说,他的这段文字,“是自1957年、1966年以来,真有错、最诚心的一次自讼”。

当年读到这段文字时就很感叹老辈学者的高尚风操,尤其是近年来看到报上屡屡披露的学术界种种不良的风气,互相吹捧,商业炒作,抄袭他人铁证如山却百般抵赖,粗制滥造、错误累累却对批评者大光其火乃至威逼利诱等等,更深感老先生道德文章的不可企及。

日前又见刚刚出版的《中国文化研究》2001年夏之卷,读到原中华书局总编辑傅璇琮一文,是《〈李德裕年谱〉新版题记》,双目不禁为之一亮。

《李德裕年谱》是傅先生出版于15年前的一部力作(齐鲁书社,1984年)。出版后,得到了学术界的高度评价。其中最恰当的一段评论,出自南开大学中文系罗宗强先生的《〈唐诗论学丛稿〉序》,说这部书“在对纷纭繁杂的史料的深见功力的清理中,始终贯穿着对历史的整体审视,而且是一种论辩是非的充满感情的审视。这其实已经超出一般谱录的编写范围,而是一种历史的整体研究了”。

虽然如此,本书是一部年谱,其所考辨的范围那样宽,所涉及的史料那么多,它的部头又是那么大,其中存在着一些错漏、不确之处,自然难以完全避免。并且,有些问题在撰写本书的20年前并不具备解决的条件,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这些问题才有了解决的可能。这本是学术研究中常见的现象,令人感佩的是,傅先生在自己这部获得过好评的著作有机会再次重版(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8月)时,在篇幅本来不长的新版题记中,却用相当的篇幅不厌其烦地一一尔见缕了原书中存在的失误。这些失误有些是自己发现的,有些是参考近年来别人的相关著述后发现的,有些则是他人陆续指出的。对于后两种情况,他还在文中具列其姓名,以示不掠美之意。

利用重版的机会修改原作是常见的做法,本无特别之处。这里的不同在于,傅先生本来可以在书中径改,在后记中加一句“本次重版有所修订”即可。退一步讲,即使在重版题记中将这些失误分门别类地加以列举,也不必要将此文脱离原书单独发表,使这些失误昭示天下读与不读这本书的人。我读了这篇题记,所以眼睛一亮,原因就在于这种“自讼”式的文章现在真是百不一遇。在放眼一望满是自吹、他吹以及吹他的文章的时候读到它,无异于一片刺耳的噪音中忽然传来一股细弱而悦耳的乐音,一片浊恶的空气中忽然吹进一丝微薄而沁人心脾的清风。唯其细弱,唯其微薄,才显得尤其可贵。自然环境的污染,今天关注的人越来越多;学术环境的污染,我们却久处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不知它对于改善今天学术界的不良风气,是否能多少起到一点清新剂的作用?

傅璇琮先生是新中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第一批学者。这一辈知识分子数十年来经受了复杂的社会变迁,生活道路与学术道路都坎?不平,傅先生在为一位中年学者的书所作的序中曾感慨道,“人生总是有压力的,就我个人来说,二十几岁时就承受过难以想像的政治重压,现在也还不时有一些莫名其妙或所谓世态炎凉之压”(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在这篇“新版题记”后面所附的补记中也说,中晚唐不少文人都曾卷入当时的政治纷争,他们很关心国事,关心社会,也极重视自己的事业,但他们终究受到各种打击,这之中有大的朝政问题,也有一些人的品德问题。并举出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中那段有名的话,有些人在交往中,先是“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而一旦友人失势,就“挤之又下石”,而且“自视以为得计”。傅先生在这里引这段话,到底是在谈古还是道今,我不能确知,明眼人当有能辨之者。

这其实并不足怪。大凡正直本色的知识分子,往往难逃这样的命运。早在韩愈的《与崔群书》中就有“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之语。若究其原因,还是陈寅恪先生的一段话鞭辟入里:

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呈一纷纭错综之情意,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习与旧社会风习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巧拙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痛苦,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艳诗及悼亡诗》)。

到底什么是荣通,什么是穷辱;什么是幸,什么是不幸,事理又正有难以尽言者在。陈寅恪生前虽然倍感痛苦(此所谓“倍”,是其除了“精神”的痛苦,还有双目失明的“肉体”的痛苦),以至于郁郁之中“消灭”而后已,却终凭藉其深邃博大的学术成就和刚毅坚韧的人格力量,矗立于中国文化史上而臻于不朽之域。而那些窥时趋势、乘隙蝇营、溜须拍马、钻营投机,甚至不惜出卖人格以换取或保住禄位的人,自己也许“自视以为得计”,生前也许走红一时,而其声名则不待盖棺即已狼籍者,又何可胜道哉!

璇琮先生在这篇“新版题记”的“补记”中说:“一切都会过去,对有成就、有贡献的人来说,最主要还是看他本人的事业和作品。”正因为傅先生有这样的认识,他才能在不管来自何方、不论多大的压力下以不屈的精神和顽强的毅力坚持学术研究,从来不曾懈怠,取得了卓著的成绩,赢得学术界的广泛尊敬。

相对于启功先生来说,傅璇琮先生是晚辈,但在治学方法、学术品德乃至为人的道德准则上,傅先生都承接了上辈学者的许多优良传统和作风。近日读到傅先生的《〈李德裕年谱〉新版题记》,联想到多年前读到的启功先生的《自讼二则》,正仿佛看到了这两代学者间呼吸相通的学术品德与人格操守。与他们比起来,我们的生活道路比他们顺得多,研究环境比他们强得多,但我们是不是还有很多比他们差得多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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