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生活照(1997年) |
读完丹青的两册《纽约琐记》,第一个感觉是,这是我所读到的国内艺术家笔下最棒的东西。是的,丹青在书中体现出的机智、聪明、含蓄、嬉笑怒骂的才华,简直令我谅讶。或许我也属于此类“聪明”的角色,因此特别能够体察同类的用心和禀赋。不过单靠这一点并不说明丹青的过人之处,我读过许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书籍,华丽浮躁的言辞掩盖了内容的贫乏,而丹青的书却是文质皆优,既使读者享受美文的愉悦,又不使人空手而归。唯一让我不满足的是他有时候故意卖关子,下套子,似乎看到他似笑非笑的面孔,躲在书的背后,挂着争论的免战牌,却又一副万事了然于胸的样子。
丹青在美国生活了18年,单就数字看,算是个不长不短的时间,但是人生苦短,18年时间对于一个艺术家的黄金年代,真可说代表了他一生的方方面面。《纽约琐记》的上卷谈了很多他在美国的所见所闻,对于改革开放了一二十年的中国来说,人们不再把美国看得神秘,但是,人们只是通过间接的方式来了解,通过图像、文字、传闻等等,所获得的信息模糊并且走样,用伯格森的观点说,从一千张照片上了解某个城市,总不如你亲自大街小巷走一趟。在美国“混”的中国艺术家很多,每个艺术家都只能依据自身的处境、立场来谈论自己的经历和对事物的意见。丹青肯定逃脱不了“自己”的局限,然而,他没有把这种局限扩大成叙述的和表达的障碍,他很从容,不急不徐,视野的覆盖面大,感觉的触须细腻而锐利,深入到眼睛达不到的地方——其实,所谓的真实或假象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态度,倘若我们愿意获得“真实”,那么真实便存在,假使我们愿意自欺欺人,那么,一切对真实的期待就都变得虚无和作假。丹青对美国的画廊、博物馆、美术馆的详细描述,对那里的本土艺术家以及“盲流”艺术家的生动刻画,都让人“感到”实在,那是一种异国他乡的日常情景,那是一种叫做生活的东西。美国是眼下最
富有的国家,美国艺术家是什么样,是否最富有最牛皮呢?是否聪明绝顶,抑或蠢笨如牛呢?透过丹青笔端的描画,我们能够大致上知道“原来如此”的情况。
《纽约琐记》中用了不小的篇幅评述大家耳熟能详的大师们,这是丹青在文字上特别传神的地方:点穴准确,用词恰当,尤其是他那种轻松而诙谐的用笔,读来怡然如饮甘泉。譬如他在谈萨金特时说:“技巧的高度不是积累数,不意味着必然,而是跟着人才的兴衰而兴衰。技巧的传承年代是有限的。一个时期的文化衰亡之后,一整套技巧也随之永远消失。……萨金特、任伯年不是伟大的艺术家,对他们不以为然很容易,但当代同一路数的画手谁能来比试比试?”在谈弗洛伊德时他写道:“我本该无保留地喜欢弗洛伊德。可是这项收罗了他从青壮到晚岁作品的大回顾展却给我轻微的失望和厌倦:没有意外(除了模特和姿势不同,每幅画都是相似的),没有次品(除了年代不同,每幅画都十二分精到)。同培根一样地自我强迫自我坚持。同巴尔蒂斯一样地在晚年乞灵于巨大的尺寸。”在谈柯巴巴时他这样评介:“巴巴在绘画上的‘全节而终’则可敬可哀,他证实了自己的才能与信念,也证实了一个艺术家在自我隔绝中是怎样强拉艺术与他一起受难。……巴巴是一个欧洲小国的大师,一个西方大传统里的小画家。”
在很多时候,我宁愿读一些艺术家、作家、导演、音乐家的文字,里面充满灵性和切身感受,我被理论家和批评家的文字吓怕了。丹青的书,与我读到的国内的艺术家的书(或文章)的不同之点,在于他的表达与思考之间不存在鸿沟。他的笔非常灵活,比他画画还灵活。他在出国前的画名如日中天,是无数习画者的偶像。那些尽管现在看来已经有了问题的画作,曾是多少人奉做楷模的对象啊!和他评介的柯巴巴不一样,他没有强拉着艺术与他一道受难,他对待命运的方式似乎更乖巧,出国回国,眼界和观念受过了洗礼,现在他袒露自己的优点包括弱点……我们可以选择,喜欢他的优点还是喜欢他的弱点,总之一个完整的人就是如此。明朝张岱说:人无疵不可交,无真气也。我喜欢有弱点的丹青,他不完美,但是他真实。
有朋友对我耳语,丹青是因为画退步了才进入文字的。退步和进步的概念表示什么呢?“进步”会进到哪里去呢?我不想评价他现在的画作,以他自己的自我保护的言论说,这是他私人的事务,与别人无干。但是他对国内当代艺术的现状的观点,与我有类似之点。最近我写了一篇题为《不向西方走,向哪里走》的文章,陈述了我对国内当代艺术状况的看法,大致结论是,我们的当代艺术不是为我们自身制作的,而为西方意识形态和西方市场度身定做的,其特征是,西方出观念,我们的艺术家出活儿。立即有人反驳,说我对我们的当代艺术毫不了解,并列举了大量“事实”,以证明我们的当代艺术正被整个社会所接受和欢迎,我们的当代艺术欣欣向荣,而且呈现出了本土化的倾向。是啊,我是眼笨的人,看不到这样多的“事实”,却只看到创造力上的贫弱和趣味上的极度西化,看到越来越多的年轻一代艺术家急吼吼地等待领取进入西方的入场券,这种“事实”再多又有什么补益?——所以我这样说,栗宪庭力推的艺术被西方意识形态和西方市场全面买断了,回报给我们自身的利润微乎其微。而吕澎写的90年代中国艺术史,正确的叫法应该是西方艺术史的“中国部分”。丹青在书中这样表示:“我们要不要走西方的同
一条路?我们希望不一样,也不可能一样。……全世界的参照系统都是西方那套辐射性、笼罩性的文艺,我们从80年代就追随西方‘现代艺术’,以为那样就会弄出一个中国的‘现代艺术’,其实呢?我们是在远距离说明、补充他们的文化。十多年过去,现在西方开始从双年展上核算、回收它的‘文化利润’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除非拿出一整套新文化、新艺术。可能吗?所谓‘当代’这个词,也意指西方,吸铁石在他们那里,于是大家就去。”我记得哈维尔说过,我是一个捷克人,这是没办法的事。如此的话,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一点积累,老老实实去做,既不妄自菲薄,也不惟我独尊,事物发展的“规律”会把事物本身安排妥当的。
这些问题实际上早已是老生常谈,不过从丹青口中说出来,便感觉有一种分量,这是“身份”的关系,是“阅历”的关系。我觉得在“事实”没有变成真正的事实之前,争论一直会继续下去,这时候,我们都听一听如丹青这样的忠告,总不是件坏事。因此,我希望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读一读这本书(如果理论家和批评家觉得不掉份的话,也应该读一读),它会从一个较为独特的自主的角度启发你,以我的意见,丹青的智慧和能力就如红得发紫的王小波,是稀有的和难得的,除非有人不愿同聪明人打交道,而情愿与蠢人为伍。丹青的《纽约琐记》,是国内艺术家所能写的最棒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