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改编电视剧难。随着秦腔、陶塑和连环画《白鹿原》的相继问世,人们的这种感觉似乎更强烈了。尽管各路艺术家对这部巨著的解读视野越来越宽,但更多的关注,还是集中在电视剧的改编上。冒着七月酷暑,我们来到被一脉灞水拥着,座落在白鹿原北坡下的西蒋村,采访了躲在老家园田里,正朝暮“耕读”的陈忠实。
问:《白鹿原》被改编成一本秦腔、一群陶塑和一套连环画,这在近年产生的有影响的文学巨著中,算得上一个奇迹。它证明这部小说不只打动着普通读者,也在艺术家心灵中,引起了共鸣?面对不同的改编,能谈谈你年心的感受吗?
答:先说秦腔。我是九七年获得这一改编消息的,当时答应剧作家丁纪龙可以改编,但说出了我的担心:把《白鹿原》改编成任何形式的戏剧都是比较困难的。我知道戏剧要有中心事件和中心人物,从小说到戏剧,改编较成功的是《智取威虎山》,那也只是截取小说《林海雪原》中的一段。问题在于《白鹿原》事件很多,一个大事件连着一个大事件,人物也很多,光主要人物就有七八个,尤其无一个中心事件。一年后一看剧本,一个重要人物朱先生,果然因无法表现被取掉了,而把剧情集中在白鹿两家的恩怨上,我觉得这是戏剧唯一能选择的途径。当时让我谈意见,认为对几个人物的把握还可以,唱词不错,但人物对话生活化不够,和小说语言有距离。修改后第一次采排我看了,有两场戏很感人,像小娥痛斥鹿子霖,但身上集中了诸多矛盾、个性突出的白孝文,比较脸谱化,因为时间、舞台有限,我想作者无法解决。去年在秦腔艺术节上演出,效果相当好。我坐在爆满的易俗大剧院里,好像一直被集中、细腻的剧情感动着。
再说陶塑。九八年全国九届书市上,我正在签名售书,突然挤过来一个农村穿着的小伙子,拿出一个泥人,问我像谁,我脱口而出:像白嘉轩。小伙子叫李小超,他创作的几组《白鹿原》陶塑,也在书市上展览着。直到去年,我才了解到李小超的陶塑《白鹿原》共有88个场景,3000多个人物。他的艺术感觉很好,人物变形、夸张得很生动,印象最深的场景是朱先生的葬礼,黑娃的挽联赫然高悬,气势气氛特别震撼人。原来,在书市上见面后,李小超辞了公职,三年住在乡下,把《白鹿原》读了几遍,逐一分析人物,做了大量民俗文化的民间考察。诸如当时用的器物,都在礼泉周围找到实物,还拉上全家人一起帮忙,这种献身艺术的精神,很值得褒奖。对他的创作,我想说一句话,即生活图景、生活氛围和人物造型是传神的。
再说连环画。我知道李志武画过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还得过全国大奖。早在延安下乡时,他就写信给我,想创作连环画《白鹿原》,还亲自到白鹿原上考察过民俗风情。去年在北京,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我知道了至少三条信息,一是他调北京了,二是连环画的画稿完成了很多,三是《连环画刊》今年全年连载。从已连载的作品看,表现最充分、最接近原著的是连环画。它的表现比较自由,故事有连贯性,包括脚本上好多文字,用的就是小说的原话。
问:你对三位艺术家的改编基本上是肯定的,这会给他们带去自信。我想他们和众多读者一样,还想知道你对他们的作品不满意的地方,以及你对诸多改编形式的态度。
答:比如秦腔,把朱先生这个人物删掉了,不能不说是件缺憾。比如陶塑,尽管有88组,也只能表现场景。任何艺术的长处,也即是它的短处,我想他们是尽心尽力了。如果从美术角度看,陶塑和连环画都用的是夸张变形的手法,假如能用工笔创作连环画,不只给读者以准确的造型,也会和陶塑形成鲜明的差异。但用陶塑把一部小说凝结成几十个场面,我是闻所未闻的,这种很有创造性的改编,是对作品的另一种独特的表述,很令我欣慰。写作的目的,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能通过各种形式来理解作品。《白鹿原》能多一种表现形式,对我都是幸事,我都支持。
问:下一个改编会是影视吗?《白鹿原》问世后,改编影视剧,几乎成了众口一词的话题,无论是在圈内还是圈外。时至今日,《白鹿原》早已获茅盾文学奖了,秦腔搬上舞台了,陶塑由国内展到国外了,连环画也在刊物上连载了,而影视剧为何迟迟上不了屏幕?这部小说创造的巨大成功,是否给编导造成了一种压力?
答:凡我所到的场所,几乎没有人不问电视剧为何还不出来。就我所知,九七年《白鹿原》获奖后,先后有30多家企业、文化公司找上门来,要谈改编影视的事,有的是凑热闹,但重点有几家,我都让他们找导演吴天明。因为九三年出书后,他从国外打来电话,很激动地告诉我:《白鹿原》是他等了半辈子等来的书,他圈定了,要拿《白鹿原》为他的人生画个圈。正如我想用《白鹿原》为我的人生做个枕头,我痛快地答应了他,这在影视圈都清楚。当一些年轻导演对吴天明的导演手法提出异议时,我说我看过他的几部代表作,《白鹿原》最适合他导。久谈不下,我也告诉过吴天明,如果有可靠的合作伙伴,我会推荐他当导演,再不能拖下去了。另外一点,就像你所问的,能否把作品的精神完全表现出来所带给导演的压力。我相信凡是参与《白鹿原》改编的导演、演员都会努力,谁也不想砸锅。但作为一种普遍现象,优秀作品对导演、演员的压力往往很大,包括许多世界名著的改编,也不无遗憾。我作为小说作者,不能不关心,但管不上,那是导演和演员的事,我只写小说。
比起任何形式的改编,影视无疑是最好的形式。如果把电影和电视比,最好还是电视连续剧。因为《白鹿原》很难集中成电影故事,它是以人物构思的故事,而不是以故事集中展现的人物,一个场景连看一个场景,一个故事连着一个故事,一个人物连着一个人物,最适宜电视连续剧的表现。我也寄希望未来的导演,能给读者一个直观的形象,对作品的体现和传播都有好处。
问:社会对你的另一个关注点,即《白鹿原》之后,还会写长篇吗?作为朋友,我有幸读了你在8年之后,终于写出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日子》的手稿(《人民文学》将于九月号发表)。最近长住在乡下老家,是在写长篇吗?
答:《白鹿原》完书后,我对小说一下子失去了兴趣,唤不起兴奋之感。这东西是最致命的。这几年,倒对散文产生了激情,零零碎碎写了《告别白鸽》、《家之脉》等几本散文集。直到今年5月,才写了第一个短篇小说。从去年下半年,我一直住在外地或老家,好多人猜测是写长篇,实际是读书。
我想完成一种心理上的转换。开始估计的时间短,后来发现转换不容易,而最重要的手段是读书。今年春天后,开始集中思考小说的本质和形态。各种形式、主张、旗帜、流派都是我要了解的,从中感受小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争取能写出我对小说的最新感知,自己最理想的一种表述形式。如果这些找到了,小说创作会重新开始,如果找不到,还会陷入低靡状态。如果硬去写,无非是对我或对别人的重复,读者肯定不满意,也是我这样年龄的作家的大忌。硬可晚一点动手,而企待对小说理解的新感觉萌生。
采访中,陈忠实还谈到了《白鹿原》的译介状况。最早是九三年出版后3个月,在香港出了竖排繁体字版本,在世界华人圈中传播。九四年在台湾出版,和香港一个版本。九六年译成日文,由中央公论社分上下两册出版。翻译是日籍华裔学者林芳,翻译过王蒙的《活动变人形》。陈忠实认为,能翻译这部用很多土语写旧北京市民生活的作品,就能翻译好《白鹿原》。九七年在韩国出版,整整印了5卷本。他从翻译本中得出一个印证:世界上最简捷的语言是汉字。英文本《白鹿原》还在进行中,美国一位年轻的女汉学家,曾翻译过两章。
临走时,陈忠实特意把我们领进一间房子里,欣赏悬挂在他家墙上的一首七律诗:“白鹿灵辞渭水陂,荒原陌上隳宗祠。旌旗五色凫成隼,史倒千秋智变痴。仰首青天人去后,镇身危塔娥飞时。奇书一卷非春梦,浩叹翻为酒漏卮。” 这是著名画家范曾当年在巴黎读罢《白鹿原》,于夜半吟成,秉笔手书后寄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