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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边缘人

2001-09-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陈平原 我有话说
一般意义上的“中心”与“边缘”之间的对峙,在《北大边缘人》一书所涉及的人物与故事中,基本上不存在。这里的所谓“边缘人”,挑战的是自己的命运,而不是构成“中心”的北大传统或整个现代教育制度。有不满,也有妒忌;有自嘲,也有愤恨,但均指向自家时运不济,而不是怨天尤人,更不主张取消研究生入学考试制度。因此,这不是一本反省现行大学教育或质疑学科规制的充满挑战性的“论述”,而是带有些须感伤、浪漫与忧郁,混合着理想主义与青春气息的“故事”。这不只落实在访谈对象的身份,更包括口述/实录者的语调,以及整本书中洋溢着的乐观向上的意气。比起80年代张辛欣、桑晔的《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人的自述》、90年代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作为口述实录文本,《北大边缘人》带有明显的学生腔,缺乏前两者的平实与深沉,再加上出自众人之手,尚未形成稳定的表达方式,文字略嫌粗糙;但其中所呈现的年轻一代求学意志之顽强,与命运抗争的执着,还有面对失败时心态的坦然,还是很能打动人的。

很长时间里,我也曾为争取读书的权利而苦苦挣扎,其间的艰辛与屈辱,不足为外人道也。也正因此,我很能理解并认同那些非上北大不可、屡败而又屡战的朋友的心情。只是那时我胆小,只求有书可读,不敢像他们这样挑三拣四。看年轻一代义无返顾、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勇气,着实让我感动。我也曾劝前来报考的朋友,将如此多姿多彩的生命,孤注一掷于“考研”,实在不值得;不如换个学校,取得自由自在读书的“资格”要紧。可说了等于不说,该考的照样考。逐渐地,我明白了,在这个问题上,上一辈人力求稳妥的策略,与年轻一代虽四处碰壁但仍锋芒毕露的性格相比,还是“稍逊风骚”。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笔下九斤老太那样的叹息是没有道理的。

至于为什么非上北大不可,这可不属于“知识经济”论述的范围。对有的人来说,北大只不过是一所可供就读的大学;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北大却是人生中不能不圆的梦。对于前者来说,北大纵然学术氛围不错,可挑剔处依然多多;而对于后者来说,北大是实现其五彩斑斓的人生梦想的关键一环,即便有这样那样不愉快的经验,话到口边,仍不免将其理想化。每念及此,对于那些徘徊在燕园周围、久久不愿离去的年轻朋友,我实在不忍搅破他们神奇的梦想。

书中有位朋友说:“为梦想而努力,但不一定能在北大实现。”这话如果改为“为梦想而努力,但不一定非在北大实现不可”,我想,当更能显示这个特殊群体的目光与襟怀。求学要紧,考试要紧,谋职要紧,但最要紧的,还是如何“融入北大的精神中”。听那么多尚未真正进入北大的朋友谈论“北大精神”,我相信很多北大人会既感激又惭愧。现实中的北大,并不像他们描述的那么美妙;可正因为隔岸观火,不带功利色彩,反而容易看出(当然也有夸大)北大的好处。那确实是北大,只不过是略带神话色彩、被理想化了的北大。作为一个教育机构,能让无数年轻人梦魂萦绕,寄予如此文化情怀,乃至成为某种精神象征,这一点,确实值得北大骄傲。我相信那位印度留学生的话,在国外,并没有“北大精神”一说。将一所大学历史上曾经有过的辉煌以及现实中的若干特征,概括为某种众望所归的“精神”,实在有点夸张。可问题在于,许多中国读者并不觉得如此称呼有何不妥。也正是这种交织着神话与现实的传说,这种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的别有幽怀,这种爱之深故责之切的怨恨,这种因擦肩而过造成的终生遗憾,构成了许多人无法解脱的“北大情结”。

在众多关于北大的神奇传说中,最有影响、而且延续至今的,当属本书所涉及的自由听课。给充满求知欲的青年学生自我设计、自我选择的权利与机遇,学分制已经在很多大学推广开来;北大真正特异之处,在于默许外系、外校乃至外地的学生未经注册而进入教室。只要教室里有多余的位子,而你又不影响正常的课堂教学,周围的人即使明知你不是北大学生,也不会横加干涉。这已经成为北大校园里最为引人注目的风景。在《老北大的故事》(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中,我提到“几乎所有回忆老北大教学特征的文章,都会提及声名显赫的‘偷听生’,而且都取正面肯定的态度”。具体的例证可以变换乃至省略,但以下这段话,在我看来,至今依然有效:

偷听生对于老北大的感激之情,很可能远在正科生之上。尽管历年北大纪念册上,没有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在传播北大精神、扩展红楼声誉方面,起了很大作用。

没有做过详尽的考察,但印象中,北大百年史中,“偷听生”最为活跃的,除了二、三十年代,就是八、九十年代。中间几十年,因战争炮火或政治运动,众人谋生不易,无暇旁顾;除此之外,北大校园从不单单属于北大人。或许可以这么说,在中国的诸多大学里,北大的门卫最严,可北大的教室最松。

称为“偷听生”,实在有些不雅;称为“校外听讲者”,又未免太罗嗦。但我相信,没在北大正式注册,但又因某种机缘曾在北大听过课,这样的朋友,肯定很多。本书收录的,主要是考研朋友的自述。其实,还有在北大进修过一年、访问过三个月、听过几次讲座的国内外学者,以及没拿文凭的进修教师和培训班学员,还有北京各高校跑来选修若干课程的研究生,他们都或多或少感受过这里的校园文化氛围。这些人的评价,对于北大来说,其实是至关重要的。他们在北大呆的时间不长,故保留强烈的新鲜感,加上这段经历有点特殊,不免将其作为茶余酒后的谈资。可别小看这些未经证实的“公论”,它直接关系到北大的社会声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不觉得有彻底堵塞“偷听”漏洞的必要。不说如何“发扬光大”,而是担心被“斩草除根”,是因为“偷听”的流行,明显有违现行的大学规章制度。别的大学当然也有“偷听生”,但不若北大那么有名,更不会像北大的“偷听生”那样自称“边缘人”,而且还将自己的经历堂而皇之写成书。许钦文、金克木等人的追忆文章,发表于离开校园几十年后,因事过境迁,尽可当逸事欣赏。这回可不一样,人还在校园,而且“偷听事业”明显后继有人,竟然大张旗鼓地将其作为雅事来谈论,我实在有点担心。

原先校方的态度,很可能是既不提倡,也不禁绝。在这么一种朦胧状态中,许多有心人很好地利用这一便利,获取自己所亟需的知识。自从“北大边缘人”成为一个公众话题,相信会有更多的朋友慕名前来“就读”。这样的话,北大将不堪重负,以至不得不采取若干严厉的限制措施。这本来是一层窗户纸,不捅破,可以各行其是;一旦捅破了,一切都摊在台面上,反而不好办。近年北大比较受欢迎的课堂上,已经出现校外的朋友勤快,害得姗姗来迟的本校本系本专业的学生无从选修,因此啧有怨言的局面,再来一个“广而告之”,如何了得?

不管是老北大,还是新北大,这种自由听课,都只是习惯使然,而不是校方有意倡导。相反,从加强教学管理的角度,如此“自由散漫”的课堂,是不可取的。至于为何屡禁不止,只能理解为传统力量的强大。当初老北大之所以默许“偷听生”存在,一是学校管理不严;二是实行选课制度,教师不可能认识课堂上的所有学生;三是每门课选修的学生不多,教师乐得睁一眼闭一眼,多收几个热心向学者;四是基于孔夫子“有教无类”的观念,潜意识里相信,人类有平等受教育的权利。最后一点尤为重要,但又不宜公开提倡,否则,现实中的大学(古今中外),根本无法经营管理。

理想中的大学,应该是没有围墙的。任何一个公民,只要有时间、有精力,听得懂相关课程,大学就应该向他们开放。随着知识经济的发展,人们逐渐意识到,教育上的不平等,其实是一种更大的社会不公。假定天赋和体能相等,有机会进入北大的,显然比没机会接受大学教育的,有更多的生存空间和发展机遇。能不能上大学,能不能上最好的大学,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很可能决定其一生命运。我欣赏书中一位朋友的话:“学习知识的权利是人人平等的。”可同时我也知道,所谓教育机会的平等,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即便一百年后,中国达到今天发达国家的经济和教育水平,能依照自己的意愿,进入第一流大学读书的,依然只是一小部分幸运儿。

也就是说,即使到了那一天,“到北大听课”,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的梦想。北大校方之采取某些限制措施,以保证正常的教学秩序,我以为,不仅合理,而且也是必须的。但这里有个限度,就像书中有位朋友通情达理的说法,吃饭(因学生食堂有补贴)、上课、进图书馆的限制尚可理解,公开讲座应该允许自由参加。因为,这是北大开向社会的一扇窗口,不单展现自家风光,也借以吸纳社会人才以及公众目光。我坚信,除了各专业领域日新月异的发展,北大在中国教育文化界之引领风骚,还有赖于充满生机的校园文化,不忘天下的承担意识,以及界面友好的形象设计。

作为一名北大教师,我对本书的出版,心情很矛盾——既欣喜,又担忧。喜的是书中所体现的顽强意志与旺盛的生命力,也包括其中折射出来的很有“亲和感”的北大形象。忧的是,此书的出版,以及此前此后报刊对此问题的炒作,很可能导致加强课堂教学管理的要求。如何既保留北大相对开阔的胸襟,让更多有兴致的朋友到未名湖畔走走;而又不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我以为是一个棘手而又必须直面的难题。

(本文系作者为《北大边缘人》一书所作的序,本报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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