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曾把他的《野草》称为“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又在《失掉的好地狱》中称这种小花为曼陀罗,“花极细小,惨白可怜”。
我总觉得,鲁迅的作品,特别是他的前期小说和散文,就像是曼陀罗这地狱边沿的小花,描绘出地狱鬼魂们惨白可怜的形象,充满了对“一般被蹂躏被侮辱被欺骗的人们的彷徨和愤激”(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语)。鲁迅是谁?鲁迅就是祥林嫂、孔乙己、闰土以至阿Q这些被压迫者的同情者和代言人,是理想社会的向往者,是一位为老百姓说话的平民作家,一位歌唱着地狱边沿的小花——曼陀罗花的哲理诗人。
从地狱切入,也就是正视人类的黑暗和苦难面,对被压迫者的悲惨命运寄予深切的同情,这使鲁迅的思想和作品具有宗教式的哲学深度和为受难者而牺牲的高尚的人格魅力,也使他与写出《被欺凌与被侮辱的》、《死屋手记》等悲天悯人之书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世界级的人道主义作家同归一个行列,像雨果那样构筑着令善良的人们落泪并决心变革之的《悲惨世界》。这一切与“尊个性而张精神”、注重个体精神自由的启蒙逻辑结合在一起,使得鲁迅的人学思想和他的主要作品《阿Q正传》、《狂人日记》、《祝福》、《孤独者》、《野草》以及诸多“人史”杂文等等,具有了永远不会消失的现代意义。
鲁迅是属于人民,代表人民,表达社会的正义之声的。正因为如此,人民才总是纪念着他,从他那里汲取精神的力量。
鲁迅晚年在枕边放着一幅木刻画,小得和纸烟包里的商标差不多。画面上,一个诗人手捏诗卷在朗诵,地面盛开着红玫瑰花;远方,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长发的女人在大风中跑。鲁迅常常拿出这幅画自赏。
这幅画包含着什么寓意?鲁迅为什么这样欣赏?萧红不得其解,询问许广平,许广平也不知道。
我想,这可能隐含着他对那盛开着红玫瑰花的完美的梦之境的向往吧?
鲁迅的作品,特别是他的后期杂文,有些像是一簇簇带刺的红玫瑰。
五四时期登上文坛之后,鲁迅就以使幼者“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为使命,不惜“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幼者“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就是在处于彷徨状态的1925年,他也是更为明确地把中国历史概括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奴隶的时代”,大声呼吁道:“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坟·灯下漫笔》)晚年更是“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且介亭杂文·答国际文学社问》)。为此,鲁迅毕其一生,都有如普罗米修斯那样,“煮自己的肉”,承受最为痛苦的精神煎熬,同时把针一样的红玫瑰刺,扎向所有的不合理的丑恶现象。
然而,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有正负两面,鲁迅以及历代哲人所刻意追求的“无阶级社会”同样也有其负面的“乌托邦”的性质。“乌托邦”这个词有两层意思:完美之地;但不存在。追求完美,却总不能得,还往往适得其反,不是运交华盖,就是招来灾难,这是知识分子的普遍遭遇。鲁迅一生充满了矛盾冲突,历尽看透现世缺憾而追求完美之境但却又始终不得的痛苦熬炼,特别是晚年,几乎被熬干了。然而这干瘦病弱的躯体最后升华出的杂感:《我的第一个师父》、《半夏小集》、《女吊》、《“这也是生活”……》等,却如袅袅青烟,盘旋上升,达到了幻境与实境水乳交融的梦界,成为文章中的极品。正是在对邪恶现实的“绝望反抗”中,他升入了人类精神文化的极境。这可能就是一位思想家和“精神界之战士”人生中的二律背反吧!不仅读鲁迅时有此感悟,于孤冷的冬夜斜倚床头闲读秋白绝笔《多余的话》,也深切地感到这点,他狱室墙根下那惨绿的“霜痕”常入我梦……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鲁迅、瞿秋白这类普罗米修士的理想追求都是人类的美好境界,是一种永远值得歌颂的崇高精神。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倘若连理想追求都没有了,还算是什么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