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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药年代

2001-09-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魏晋名士们把“五石散”当作珍馐的时候,他们的时代便呈现出了飘逸。清淡和空虚的幻象。然而名士们肥大的袍子却遮蔽不了他们生理上的痛楚,每天的“行散”让他们自虐的心态逐步演变为一个时代的症候。

晚清人吸食鸦片的时候,他们的内心也开始空荡,伴随生理虚弱而来的是心理的虚弱。他们是些游手好闲者,游走在城市、乡村的每个角落。没有人收编他们。他们是孤魂野鬼。他们嗷嗷叫着,打喷嚏,抽鼻子,流眼泪,哈欠连天。他们感冒了。他们发烧了。他们得爱滋病了。他们死了。

千百年后,想起两个著名的吃药年代,著名的迟老师哭了:又一个吃药年代到来了,我们快变成“药渣”了。说起这个“药渣”,还有一个著名的笑话:传说某个朝代的后宫里,宫女们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像被霜打过的茄子。皇帝同志看了心里很是难受,他就让御医前来会诊。御医开了一张方子,曰:壮汉若干名。皇帝不解:要他们做什么?御医道:做药人。一个月后,宫女们个个容光焕发,美艳夺人。皇帝同志十分高兴。某天,他巡视后宫,突然发现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瘦骨嶙峋的东西,他就问宫女:那是什么?宫女们嗫嚅半晌,道:药渣。这个笑话的最佳传播者当属鲁迅先生,他在讲述这个笑话的时候,魏晋名士们的“药渣”形象,也就树立起来了。

我们的时代距离“药渣”时代的远近,因为“某个朝代”的不确定性而不可考,然而同样作为吃药时代,两者之间必然有各自成为“药渣”时代或“吃药时代”的内在关联。或者因为某种药物的流行一时,或者因为某种彼时的现代观念诱导,或者因为岁月施与生命的无情压力。总之,人们吃药了,而且吃得天昏地暗,豪气冲天。

美国的“伟哥”同志不远万里匹马单枪来中国闯荡江湖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钦佩的事情,更何况他又做得如此漂亮:仿佛每一个中国人都阳痿了一样。某年某月某日的《南方都市报》报道:羊城一七旬老汉,黑市上购得“伟哥”三粒,耐不住诱惑,一口吞下。遂欲火中烧,饥渴难耐,便去发廊嫖娼。奈何岁月不饶人,老汉呼啸两下便晕厥过去。一时传为巷闾笑谈。今年3月我在山西省一个贫穷而偏僻的小县城采访时发现,这个县城里居然至少有5家药店声称有“伟哥”出售。然而我们的农民伯伯,只爱泥巴、玉米、老婆和崽儿。他们对于俊俏的“伟哥”实在没有什么兴趣,更何况他们没有精神的压力,身体棒棒,用不上。中国的“伟哥”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它走遍城市,不再把自己的触角向各个长满庄稼、希望和野性的乡村角落延伸。比起美国“伟哥”,中国“伟哥”更市侩,更狡猾,更了解中国国情,更洞悉中国人内心的隐秘部分。

还有红桃K。在我去过的9个省,至少在我踏足的地方,有人烟,便有红桃K。无论这个地方多么贫困,红桃K的逗点照样能够逗遍每一面墙壁。大幅大幅的广告给人的感觉是,中国人体质弱要补血。而且,不但国人要补血,中国的足球也要补血,于是“甲A劲旅”武汉队也被红桃K给逗上了。然而红桃K的语言能力也忒差劲,它分不清句读,断错了句子,武汉队的血越补越少,正在大踏步往“甲B劲旅”奔跑。在1999赛季“甲A联赛”赛程过半的时候,红桃K的逗点变成了没有悬念的“……”。与此同时,没补血的中国人民的脾脏和心脏依然安全运行无事故,看看抗议北约轰炸我驻南使馆的万众一心就知道,红色的血液依然充满激情,充盈着整个民族。之前,还有一个“太阳神”……

与红桃K一样覆盖着中国城镇和乡村各个角落的还有“三株”。我在福建采访时邂逅了它当年的一个代理商。他告诉我,他当代理商时,每个月要印发400万份宣传广告,真可谓“有人的地方就有‘三株’,有‘三株’就有票子”。400万份广告带给公司的是无穷尽的利润,带给个人的是房子、车子……这位哥儿们现在每天还喝几杯“三株”,持之以恒。他开玩笑地说:“有钱是为了吃药,吃药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有钱,有钱……”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笑话,它原来的主题是“弹弓”,我将它的异文的主题变换为“药”:精神病院里住进了一位乱吃药、嗜药如命的病人。院长安排对他进行治疗。过了一段时间,病人找到院长,说自己已经康复了,要求出院。院长想考查一下,就问:你出院后准备干什么?病人回答说:买一大堆药,吃。于是他只好继续治疗。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找院长要求出院。院长又考查他:你出院后准备干什么?病人说:找份工作。院长觉得他有些正常了,就接着问:找工作做什么?病人回答:赚钱。院长问:赚钱干什么?病人回答:娶媳妇。院长问:娶媳妇干什么?病人回答:生儿子。院长对治疗效果感到很满意,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生儿子干什么?病人回答:买一大堆药,给他吃。于是病人再也没有出院。

中国人大抵有吃药的传统,古老的帝国时代,有炼丹被杀的方士,有服药毙命的皇帝。丹药更是深入到了宫廷的权力争斗,所以唐朝的太监们药死了好几个小皇帝,明朝的后宫制造了“明宫三大案”之一的“红丸案”。而民间,更多求药的徐福和炼丹的葛洪成仙的传说。中国人喜欢吃药,现在想来,只有一个原因:对死亡恐惧,渴望永生。现代人也大抵如此。不同的是,现代人放纵自己,渴望长寿,也渴望快乐。“伟哥”的到来是一种暗示,遍地的“汇仁肾宝”、“金匮肾气丸”、“六味地黄丸”、“健脑补肾丸”都隐喻着现代人某些生理环节的虚弱。然而,这只是“小儿科”,覆盖巷闾的“金枪不倒油”之类才是人们内心欲念的真正展示。

或许,吃药是现代观念全方位之一部分。农业文明下的人类,注定不会将健康作为社会价值的整体组成元素。所以他们的吃药,仅仅是因为需要,不愿意自己从此与美好的世俗生活告别,与美妻娇儿“生死两茫茫”。他们没有现代人对死亡了解得深刻。这恰恰又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他们吃药充满希望的人才干的事情,绝望的人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耗尽他们的一生,他们不会为了承担该承担的付出该付出的而珍惜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当然,也有人吸“白粉”,也有人吃“摇头丸”,这样的“药”却不属于我们的“吃药年代”。

与工具一样,被工具左右的人不是真正的正常的人,同样的道理,被“药”把持的人也不是真正的正常的人,而是“药人”、“药渣”。青霉素、红霉素、土霉素、小诺酶素的出现源自对生命的尊重,甚至“金枪不倒油”的出现都是对个人自由、权利的尊重。更无论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感冒药、花露水、风油精、皮炎平、脚气膏、鼻炎康、三黄片……

俄罗斯人最近研制的一种治疗爱滋病的新药使整个世界感动,尽管它不能够彻底根治爱滋病。然而它泄露的信息就是热爱生命、尊重生命。有生命的医生和无生命的药物一样,他们首先关注的应该(并且就)是人。倘若有人研制出能够彻底根治爱滋病、癌症的药物,我想除了无数的荣誉和桂冠笼罩在他的头顶,一定还有万千人对他的景仰、热爱和称颂。

这是“吃药年代”里,我从“药”中明白的一个道理。

(摘自《曾经北大书系——声色犬马》,迟宇宙著,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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