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产品自有独特的度量标准。就散文这种文体而言,思想的博大深湛,情感的饱满浓烈,表达的飞扬灵动,是接近或达到最佳感染效果的必要条件,而这些正是《生命之约》受之无愧的文章品质。上万字的篇幅,又为这种种因素的实现,提供了腾挪跳跃的空间。因为这双重意义,我更愿意称其为“大散文”,但同样对封面上“新人文散文”的称呼深感会心。因为二者是互为补充的:正是由于其人文关怀的博大深厚,才成就了其卓然不凡的品格。
“存在的意义在于把自己建立在高处”。——我想援引书中的这句话,概括我对这部作品的题旨的理解。在全书所有篇章中,作者面对的其实是同一个问题:人是什么,他应该是什么。围绕着这个关于人的本质的中心话题,她展开了丰富而深入的思索,充分地表达了她的社会观、自然观、生命观。在她看来,作为整体的人类的目前生存状况太不令人满意,存在太多、太严重的弊病:追逐物质,轻视精神,肉体放纵,灵魂隐退,意志薄弱,目光短浅,僭越妄为,为了一己的享乐而毁坏自然环境……这个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正如她所说,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意义、无目的的世界”。这种状况,既是对赠予我们生命的上帝的亵渎和背离,也是对本身生命不负责任的自轻自贱,还是对养育万物的大自然母亲的犯罪。这种情形显然是不应该的,而症结所在,就是我们身上存在着种种乖戾、愚蠢、贪婪、邪恶等等。人要想生活得尊严崇高,就必须要祛除这些品性,用优美的、高尚的情感、道德、智慧,来充实和提升自己。“破”和“立”是相反相成的。她把目光投向了人类中最优秀的智者,试图从他们那里寻求达到这一目标的答案。在她看来,他们身上凝聚和体现了人的本质,他们的生命历程勾勒出了人之上升的轨迹。
她与苏格拉底对话,向梵·高倾诉衷肠,给卡夫卡写信,“挽起尼采的手”,“与托翁共叙生命的法则”,同老聃探讨“道”之玄奥……她思接千亻刃,神游万里,天上人间,本土异域,生者逝者,都成为她思维的触须探伸的目标,可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在求索中,破译他们心智和情感的密码。对话是坦诚的,也是艰难的,因为对真理的渴盼而坦诚,也因为命题的深邃阔大而艰难。但同时又是卓有成效的,因为作者的虔敬诚挚和忘我投入,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写作可比。所有这些人,或以艰辛的奋斗辉煌的业绩,或以崇高的精神伟大的人格,从各个侧面给出了不同的回答。苏格拉底论述了什么是幸福,它不是财富的积累,而是灵魂的至善至美,因此他提醒人们要提防“黄金的邪恶”,他呼吁“引导人们热爱德行吧”!如果说他是一名布道者,那么,只活了三十七岁、被作者满怀忧伤地唤作“亲爱的小弟”的梵·高,则是一位彻底的殉道者。他将生命泼洒在画布上,像笔下的向日葵一样燃烧自己,通过忍受痛苦而创造出了大美。“痛苦便是人生”,这句画家的遗言,既是对自己短暂人生的总结,更是对于整个人类的命运的洞察:通过痛苦获得欢乐,这是人站立的真正意义。尼采以飓风狂飙的姿态,挑战既存的伦理道德,认为它们压抑了生命力的勃发,必须要加以颠覆,非如此无法树立起“大写的人”。这个与整个人类为敌的疯子,实际是以惊世骇俗的极端方式表达了对人类的大爱。托尔斯泰作为一代文学巨匠而彪炳史册,但他更愿意人们把他看做一名爱的鼓吹者,在尘世播撒福音。“宇宙间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类学会爱而存在的”,所以,检验一个人的质地的最可靠的尺度,便是看他是否关心灵魂的完善,是否将爱作为自己的生存状态:爱上帝,爱众生,爱天地万物。而老子,最睿智的东方哲人,则谆谆传授了一种名为“道”的关于平衡的大智慧:生命的真谛,生活的艺术,就是在两极之间取得平衡。正是在它的烛照下,我们对自己惯常的行为警醒了,如同被人从背后猛击了一掌——对金钱贪得无厌的追求,对鲜衣美食的不知餍足的追求,实际上恰恰背离了幸福的目标,而走向其反面。
所有这些智慧的汇集,便成为一个人之为人的真理宝库,它们为一切欲摆脱灵魂中的猥琐渺小、向往崇高庄严的境界的人们,开出了一帖帖良方。只有通过这种与智慧的拥抱,人才得以步入生命的高处,在令众人仰慕的同时,自己也会强烈地体验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美风光。一句话,只有这样的生存,才是合乎理想的,才是人应当成为的样子。但这不是市井庸人、乡愿先生们能够体验到的,只有高贵、伟大的心灵,才能够领略和享用那一种内在的甘美。
人的本质就体现在他所追求的对象上。韩春旭把仰望的目光投向巨人们,从而也为自己的生命确立了一种标高。在这种长久的浸润、对话、交流、沟通中,她同这些伟大卓异的生命建立了一种“生命之约”,并进而超越了自己,提升了自己。罗曼·罗兰在其《巨人传》的序言里写道:让我们呼吸英雄的气息吧!我想,这同样也是韩春旭《生命之约》给予我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