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金庸到底好还是不好,我不想在此置喙。这里仅想谈谈我从这场争论中发现的一个问题。
我留意到,“批严”的诸位多少都流露出这样一层意思:身为北大教授而为金庸吹喇叭、抬轿子,实在有辱“北大精神”,是在搞复古倒退,是“自贬身份的媚俗”。其中更有人奉劝严教授“迷途知返”,“争取早日端正研究金庸的视角”,意思是希望严家炎住口,或最好是反戈一击。
这些个论点,当然是比较堂皇的。因为北大是“五四”新文化的发源地,又是吾国文化的最高学府,自然不该复古而且媚俗,而是应当坚决地拒斥武侠文学。在这个问题上,一定要坚持某种品流、某个倾向,方可与北大自身的地位相称。这里就涉及到了一个重要的概念,即何谓“北大精神”?如果较起真来,这个“北大精神”的定义,应从蔡元培先生的办学宗旨中去找源头。蔡先生对这个宗旨是这样表述的:“循‘自由思想’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另外还有:“夫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细品蔡先生的这些话,再联想北大当日将陈独秀与辜鸿铭一并囊括之事实,怕是不难得出结论,原来这个“兼容并包”,才是北大精神最本原的东西!
从这样的一种立场看,前面的所谓“北大不应媚俗”的说法就有了问题。严家炎教授夸金庸好,乃是一种学术观点,只要不是歪理邪说,在学术界就应有它的一席之地。我想,只有容许了众家中“这一家”的存在,才算是达到了“兼容并包”,也才算比较符合北大精神的原义。金庸从民间登入高等学府,可以看作是北大传统的一次实践,也是学术氛围宽容的前提下才可能发生的事。大家似乎没有必要太过惊讶。
可能有人认为,夸金庸,无论如何是一种学术异端,总让人感到不大舒服。然而,异端也有异端的权利。只有允许学术异端的存在,才可能同时给真理以生长的空间。否则,异端的声音固然是不再有了,但真理的声音也同时就增大了被禁绝的危险。这道理可能有些复杂,但还不至太难弄懂。感兴趣的人可以进一步去读读介绍基督教改革家加尔文所作所为的有关文字。
现在某些人印象中的北大,似乎应是一所高踞于云端之上的神仙洞府,雅不可及,凡沾了一点“俗”字边的就不能登堂入室。又以为北大是新思潮堡垒,只能讲新文学,不能讲旧式文学。其实,这些印象都是错的,且十分盲目。我看真正的北大精神,除了“兼容并包”,其余的都不甚紧要。“五四”所提倡的“德先生”,指的也是这个兼容,让大家都有说话权。总而言之,“风、雅、颂”齐备,这才叫北大;既讲离骚又讲鸳蝴派,才算是有“兼容并包”的气度。
因此我认为,夸金庸是严教授在学术上的正当权利,任谁也不能剥夺。拿以赛亚·柏林的话来说,严家炎夸金庸是一种“无害的思想”,而不允许严家炎夸金庸则是一种“有害的思想”。这里面的逻辑恐怕又有点复杂了,但只要细加品味,就知道它是非常接近真理的。因为不允许夸金庸的后面,隐藏着的是话语独断、文化专制、一言堂之类有害的东西。我们身受其荼毒,曾有过一段很不短的经历,不应该这么快就把那些经历忘干净。几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可不要真的就端出一副恶婆婆的架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