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身着上校戎装的马尔罗 |
2001年,在法国当代著名作家和社会活动家安德烈·马尔罗(André Malraux,1901-1976)诞辰一百周年之际,伽利马出版社的一部署名奥利维埃·托德、写得不象圣徒传的《安德烈·马尔罗》甫一问世,便立即招致诸多议论,甚至触犯了众怒。
的确,读罢此书,人们有理由困惑、不满乃至愤怒。因为多年来马尔罗在法国人的心目中已经固化为一个智勇双全、能文能武的英雄形象,已经演变为一个马尔罗神话。1996年,马尔罗的遗体被迁入先贤祠,与卢梭、伏尔泰、雨果等伟人为伴,可谓备极哀荣。他的家庭屡遭不幸(父亲自杀,妻子和两个儿子死于车祸,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死于流放,难怪马尔罗曾感叹:“我的一生何其悲哉。”);他曾在柬埔寨的丛林中找寻高棉文物并因此吃上官司;他曾驾机深入也门沙漠腹地去找寻萨芭女王的首都,死里逃生;他曾为季米特洛夫进行辩护和奔走呼告,当选为世界反法西斯委员会主席;他与各个领域里的著名人物,如纪德、戴高乐、尼赫鲁、毕加索、高尔基等人有过密切交往,传为佳话;他曾参加国际纵队,在西班牙内战中为共和国一方浴血奋战;二战中他化名“贝尔热上校”,领导游击队打击德军,并指挥军队参加了解放阿尔萨斯的战役;战后作为戴高乐将军的密友数次出任政府部长,并作为戴高乐将军的特使和代言人出访亚非拉国家,宣传和实践将军的政治思维和构想;他虽然早年就主动辍学,但靠自学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其中小说《人类的状况》还于1933年获得法国最高文学荣誉——龚古尔奖。这一切足以使他的一生构成一部辉煌而悲壮的史诗。他把握着时代的旋律和脉搏,像冲浪高手一样总是出现在时代大潮的浪尖上,在他所经历的世纪的一切重大事件中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20世纪,法国比他更有成就的政治家大有人在,但没人取得像他那样高的文学成就;比他更有成就的文学家也不乏其人,但没人经历像他那样传奇的一生,坐到如此的高位。他同时在政治和文学两个领域纵横捭阖,用“高、大、全”三字来概括马尔罗的形象也许并不为过。在法国历史上也许只有夏多布里昂和拉马丁可与之相比。但他们二人过于多愁善感,悲天悯人,不似马尔罗给人一种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硬汉形象。
传记的本质和生命在于其历史的真实性,这也是奥利维埃·托德所声称的追求目标。这部皇皇700页的传记是托德历经五年时间在查阅大量尘封的档案,阅读未曾发表的信件和手稿,走访无数证人的基础上写就的。它没有泛滥的抒情,廉价的溢美之辞和笼统的泛泛之谈。开篇不久,托德就引述了马尔罗昔日的同事莱蒙·阿隆对他的评价:马尔罗是“三分之一的天才,三分之一的虚假和三分之一的无法理解。”该评价可以概括托德笔下的马尔罗的形象:一个喜冒险、好吹牛、目空一切、好大喜功、不屑于扫屋而一心扫天下的。该书填补了以往马尔罗生活链条中的一些空白和模糊之处,披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事实,为我们理解马尔罗其人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托德用一种幽默和略带讽刺的笔调,向我们讲述了马尔罗对自己平淡无奇童年的厌恶感(马尔罗早年患了一种神经系统的综合症,给他的面部留下了抽搐的毛病,他毕生与之斗争,这也是他放弃学业、自学成材的原因之一),他与第一任妻子克拉拉(他20岁便与之结婚,帮助她把财产投进几桩倒霉的投机交易,赔个精光)因精神而走到一起、因肉体或因克拉拉的“疯狂”而分道扬镳的传奇经历,他在印度支那的冒险(因损坏庙宇、破坏浮雕而吃官司入狱,他却因祸得福,声名大震,被他巧妙加以利用,趁机推出了以此为背景的早期几部小说)。当然,托德不会忘记马尔罗参与的几项重大行动:共产国际运动、西班牙内战、抵抗运动、战后权力舞台等。但与传统的被圣贤化了的马尔罗形象相去甚远。
“一切冒险家生来就是谎言癖”,马尔罗在《王家大道》中写道。这句话是否可以用在马尔罗自己身上呢?是的,托德斩钉截铁地说。应该说马尔罗形象的构建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他的言行和作品。他乐于构建或任凭别人构建他的神话,将一些想像的才能和功绩归于自己名下,有吹牛、演戏、蒙人之嫌。军事档案显示,马尔罗的父亲就好说大话,而儿子则更胜一筹。他曾吹嘘自己是东方语言学校的学生,能够阅读梵文,会说波斯语和古希腊语,文学博士,曾在柬埔寨领导考古工作,被派往中国担任领导革命的特派员,曾任国民党宣传委员会委员,曾于1920年在北京与托洛茨基会面,在莫斯科结识了斯大林,在柏林遇见过戈培尔等等。马尔罗的作品多年来被视为亲身经历的记录:《人类的状况》以中国的国共冲突为题材,好像他亲身经历了中国内战并在其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法国人长期以来对此深信不疑,而马尔罗此前根本就没到过中国,他也无意作出澄清,这也许正是马尔罗暗中希望的效果。至于他在西班牙内战中的作用当然无可置疑,他是传奇般的空军中队的灵魂,有效地延迟了佛朗哥军队向马德里的推进,但也并非像传说的那样无私无畏。他曾对纪德袒露心迹:“你没有明白我留在西班牙的原因之一是为了逃离我的家。”他的医疗档案从他的军事卷宗中消失,他在战争中所受的枪伤和所遭受的酷刑就无从查考,而据知情者说纯属子虚乌有:“马尔罗的枪伤是他的主人公们的伤,是他的被混淆的战友们的伤。他身负的是空军中队的基督们的伤。”至于被他归于自己名下的某些抵抗行为,也只有他一人才记得。马尔罗曾自诩他不是“在花神咖啡馆(巴黎拉丁区一家著名咖啡馆,为文人墨客聚会讨论问题的场所)进行战争”,而是真刀真枪地打仗。但他要出现在有用的时候,他的介入要最有效地服务于他所捍卫的事业。托德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马尔罗迟至1944年4月、当战局胜负已见分晓时才投身抵抗运动的原因:因为他太有名、目标太大,所以他才没有参加影子部队,他不喜欢无效的行为,不打无把握之仗。他静观时局,等待着时机的到来。时机一到,他迅速将西南部的各支影子部队集拢在自己名下,“像一个试图建立王国和自己的部队的法兰西国王”。他曾被盖世太保逮捕,受到审讯,但他未受严刑拷打,在交付赎金后于1944年8月19日被释放,后来他对这段被囚禁的细节含糊其辞。1944年9月他组建了阿尔萨斯-洛林旅,和在西班牙战争中一样,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敢和杰出的宣传、组织和指挥才能。但他趁刚解放时的混乱之机修改了自己的军事档案,有些栏目竟是他自己填的。马尔罗是一位出色的演员,他从不想让自己的历史和命运留下空白,甚至不惜用想像和编造的办法来填补记忆的空白。
托德用较多的笔墨讲述了马尔罗战后的部长生涯,对他可谓毁誉参半。文化部本是一个崭新的机构,一切均需从零开始,马尔罗对这一使命并无把握和特别兴趣,他本想担任一个更为“传统”的职位,如外交部长或内政部长。但戴高乐出于政治的考虑,始终没有给他这些职位。但在戴高乐将军坚定的支持下,虽有诸多部长的怀疑和抵制(其中为首的就是后来成为总统的吉斯卡尔·德斯坦),这位“天才的朋友”硬是将文化部这一装饰性机构变成了一个强力部门,几乎成了法国的第二外交部,使真正的外交部黯然失色,马尔罗也成了戴高乐主义在国外的形象大使。当然,他与嫉妒其特权的外交部也发生了不少摩擦。托德还写到了马尔罗精神上的痛苦。马尔罗烟不离口,对外给人一种遇事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勇往直前的印象,但内心深处是相当抑郁的,痛苦于他是一种海底涌浪,一种缓慢的折磨。马尔罗经常借酒浇愁,大量服用镇静药,安定药和安眠药。应该说,托德对这一时期事实的叙述还是精确的,经得起核实的,引人注意的是他采用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讽刺的口吻,如他在写到和外交部的明争暗斗时,将文化部说成是戴高乐给马尔罗的“荣誉性奖赏”,将马尔罗的政策说成是荒唐的、难以操作的、不现实的方案。
他对马尔罗进行漫画式刻画,不断嘲笑马尔罗对戴高乐的依附,揶揄他的一些惯用语,反复强调他的酗酒习惯等。
有意思的是,马尔罗自己也写了一部《反回忆录》,尽管开篇伊始马尔罗便声称“我把这本书称为《反回忆录》,因为它回答了一个回忆录不谈的问题,而不回答那些回忆录所提出的问题。”但这本书亦非戴高乐式的大事记,而是一个真真假假、真假难辨、以假乱真的混合体,如他在其中所记的与毛泽东、尼赫鲁的谈话就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图虚构出来的。托德当然不会放过这本书,对书中讲述的人与事进行了无情的剖析。如果将托德的这部传记和马尔罗的回忆录对比来读,定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