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过香港的人,大抵游览过浅水湾,就中有读过张爱玲小说的人,抑或会特别留意于浅水湾酒店。我是九十年代初去的,那时那酒店依然很经典地存在:昏黄的房子,极宽的石级,花木萧疏的高台,宛如当年范柳原与白流苏做“倾城之恋”时的背景,夷然地安享“张迷”们的凭吊,更有好事者去寻那堵著名的灰砖砌成的墙的,追念“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
灰墙或许原来存在,而今已废,或许原先就是子虚乌有,虚虚实实,本是小说家的诡谲手段。这些并不重要,浸淫过《倾城之恋》的读者,宁可决然相信,那堵灰墙是确凿存在的,灰墙下曾经相拥的那一对软弱自私而幸运的男女——范柳原和白流苏也是存在的。在世俗情感的世界里,这堵灰墙具有非凡的理想和象征的意义。历经了一场生生死死、攫魂夺魄的香港之战,年轻的张爱玲所获的是远远超于一场具体战事的生命体验与历史启示。她借范柳原之口说出,那时想到的是“文明”整个被毁掉的场面,想到的是人类和人类文明的孑遗,在文明残迹的背景下,脱落“文明”伪饰的人,重以本真相见。
这一想象极其深刻地体现了张爱玲对“文明”悲剧性的意念,无论她写的是香港传奇,抑或是上海传奇,甚至她的个人生平行状,其实都与这种意念有关。读过她的作品的人大抵知道,张爱玲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言情小说作家,甚至有人说,她所写的都是没有爱情的爱情。她以作家中少见的辣手处理两性的情欲关系,使人感受到她的文字间充溢凛然的“兵气”。游走于封建的半封建的殖民地的半殖民地的以至于资本主义的斑驳陆离的文明之间,她日渐显得无比清贞决绝:年轻的时候,她揭露“文明”;年老的时候,她躲避“文明”。乐观的人们,会不懈地寻求在现实的文明网路上推诚相见;而张爱玲则企求地老天荒,渺渺茫茫。但是,无论如何,张爱玲最渴望表达的还是人对人的真心,看上去最玩世不恭的范柳原最强烈地呼喊出:“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就是那个阴骘可怖的曹七巧何尝不也曾为情人的一番真情表白所感动:一时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差一点儿迷失。常常有人诧异于以张爱玲之明慧练达,何以竟弹指之间为朝秦暮楚的胡兰成所俘虏,其实这自可从她的作品取得解释:她根本上还是人类真心、真情、真爱的崇拜者、寻求者和表达者,自然她也是一个深刻的失望者。
今天,张爱玲已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她的文化,可以说就是这浅水湾灰墙的悲悯宽广的文化。在这面灰墙上,我们看见的是她的大决绝和大希冀,是她的推至极致的对于文明的反思和诉求,同时也看见后来者俯仰悲欢,以各自的生命感悟印证与对话,并作无穷无尽的恣情书写,其中包括这本书的各个篇什。作者是张爱玲传记的最早写作者,以她多年对张爱玲生平与作品的潜心研读,将张爱玲的传奇生平(《临水照花——张爱玲简传》、《天才奇女之死——张爱玲最后的日子》)和婚恋故事(《最后一炉香——张爱玲和赖亚的婚恋》),将张爱玲小说中人物的后半世生涯(《香港的白流苏》),甚至还有张爱玲姑母和姑父的爱情传奇(《繁华世代》)一一用婉妙娴雅的文字演绎出来,作为真心、真情、与真爱的斐然见证,为浅水湾灰墙的文化抹上一道清丽隽永曲折有致的淡彩。
且让我们遥向那浅水湾的灰墙,祈祷它屹然永存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