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陈两家本是世交。陈香梅的外祖父廖凤舒与廖仲凯是同胞兄弟。廖凤舒早年随李鸿章出使欧美,北洋时期还担任过驻外公使。陈香梅说:“外祖父在外交界露头角时,许多现在外交界的佼佼者常常到外祖父东总布胡同的住宅串门子。”在这些佼佼者中,就有叶公超的叔父叶恭绰。
叶公超早年丧父,在叔父的监护下长大。五四运动时,他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是“南开救国十人团”的核心人物。五四过后,家人怕他耽误学业,于第二年将他送往美国。在美国读完高中、大学后,他转入英国剑桥大学玛地兰学院深造,于1926年获硕士学位(《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为1924年,可能有误)。由于酷爱诗歌,他在英国认识了著名诗人艾略特,并深受其影响,这使他成为第一个向国内介绍艾略特的人。艾略特主张诗歌要多用典故,认为这才能体现出一种文化流源和文化积淀。叶公超与胡适初次见面时,徐志摩介绍说:“这是一位艾略特的信徒。”胡适说:“佩服,佩服,我听说Elio t的诗只有他自己懂,我还没有测验过自己,据说他是主张用典故的,我是最反对在诗里引经据典的,希望你把他诗里的经典加点注疏让我们了解了解。”听了这话,叶公超并不以为语中带刺,反而觉得率直幽默。胡适去世后,叶回忆说:“他的文学见解与标准和我的根本不甚相同——他知道,我也知道——有一时期我们常常有所争论,但是他从不动气,不讥讽,不流入冷嘲热讽的意态。他似乎天生的有一个正面的性格。有话要主动的说,当面说,当面争辩,绝不放暗箭,也不存心计。”回顾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我以为坦率正直而不是冷嘲热讽,代表了中国知识界的一种正气,也是自由知识分子的一种品格。
离开英国,叶公超曾在巴黎大学作短期研究,并于当年秋天返回北京。一开始他在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兼任北京英文日报和远东英文时报编辑。由于陈香梅的父亲陈嗣云既是北师大教授,又是英文日报主笔,所以叶公超也成了陈家的常客。叶公超英文名为乔治,陈香梅从小就叫他乔治叔叔。
在北大,23岁的叶公超有两个最得意的学生,一个是比他大四岁的冯文炳(废名),另一个是比他小两岁的梁遇春。50多年后叶公超还清楚地记得,二人经常和他在一起,不过冯文炳经常旷课,有一种名士风度,梁遇春则有课必到,非常用功。这两个人在文学上很快就崭露头角,说明叶公超对他们的影响不容低估。
由于时局动荡,叶公超于1927年春天南下上海,担任暨南大学教授兼外文系主任,第二年又应胡适聘请,兼任中国公学西洋文学系教授。《新月》杂志创刊后,作为主要发起人之一,他除了单独撰稿外,还主持编写《海外出版界》专栏,目的是“以简略的文字介绍海外新出的名著,和从出版界到著作家的重要消息,……使读者随时知道一点世界文坛的现状”。《新月》的问世,让他的研究创作进入黄金时代,许多文章就是这时候写的。在《新月》遇到困难无人负责时,他临危受命,多次出任编辑(其实是主编),竭尽全力维护自由知识分子的这个文化阵地。
1929年叶公超离沪北上,担任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教授兼北京大学讲师。《新月》后期,叶公超主持编务,作者中出现葆华(曹宝华)、中书君(钱锺书)、常风(常凤?)、灌婴(余冠英)、长之(李长之)、曦晨(李广田)、孙毓棠、卞之琳、杨季康(杨绛)等一批新人。这些人都是他的学生,有人认为他们“大抵因投槁《新月》而成名”,乃是实情。《新月》停刊后,叶公超与闻一多、林徽因、余上沅创办《学文月刊》。这个刊物的同人基本上是新月的原班人马,作者队伍也吸收一批清华、北大的高才生,其中有钱锺书、季羡林、杨联升等人。谈到这份杂志,后来在美国学术界享有盛名的杨联升说,他的一篇小品文就是“叶师逐句推敲改定”才发表的,杨还说,尽管他曾在《大公报》、《文学周刊》和《史地周刊》发表过文章,但还是觉得“能升人《学文月刊》颇有登龙门之感”。该杂志出版到第四期,就因为经费问题和叶公超出国休假而停刊了,这不能不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抗日战争爆发后,叶公超经长沙抵达昆明,担任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不久,他为了保护叔父收藏的国宝毛公鼎,只身返回上海,结果被人向日本宪兵队告密而入狱。保释出狱后,他逃离上海到了重庆,旋以书生报国之志弃学从政,从此开始其外交生涯。
抗日战争胜利后,叶公超与陈香梅在上海相逢。这时,陈已经是中央社的记者了,于是叶对陈说:“你如今是大人了,不要再喊我做叶叔叔,就喊我做George吧。不然的话反而把我喊老了。”1947年圣诞节前夕,陈香梅与陈纳德在上海虹桥路美华村寓所结婚。对于这桩相差三十多岁的跨国婚姻,女方亲属竭力反对,社会各界也议论纷纷。为此,身为外交部次长的叶公超特意从南京赶到上海,充当他们的证婚人。
1958年陈纳德身患癌症,曾在台北治疗,叶公超在公务之余,经常看望病人。陈香梅说,他来的目的,“一半是陪外子,一半是陪我。外子累了,上楼休息,常对叶……说:‘你陪安娜谈谈,她终日陪着我这个病人太苦了。’”于是二人在客厅里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直到陈氏在楼上咳嗽起来,叶才起身告辞。陈纳德去世后,叶公超亲致悼辞,认为死者对中国的友情,会永远刻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坎上:“他那坚定不移的意志,倔强的自信心,在逆境中挣扎苦斗的毅力,将永为后世所景仰。”不久,叶公超出使美国,与孀居的陈香梅在华盛顿再度相逢。陈说:“他单身匹马上任。既有才华,又有傲骨,再加上他那目空一切而又热情洒脱的仪态,马上成为华府的热门人物。”
1981年叶公超去世时,陈香梅正在汉城,准备采访韩国总统全斗焕。噩耗传来,她强忍悲痛完成任务,在旅馆大哭一场,特地赶到台北致祭。在台北,她看到报章上那些充满感情的悼念文章,都是叶氏早年知交和弟子门生写的,不禁感慨万端。她说:“叶公超一生中有不少红颜,但在他最寂寞、最需要爱心之时却在孤寂中与世长辞,这真是人生一大憾事。老天对他太不公平了!”她知道谈这种事情很难为世人接受,所以她解释道:“英豪有女人的赏识并非不道德之事,而是可以自豪的,大音乐家萧邦有鼓励他爱护他的女文豪乔治桑,拿破仑有约瑟芬,没有女人的男人才该自愧呢。”基于这样一种理念,她多少有点打抱不平地发问:“当年添香伴读的女人都到那儿去了?……你们也该为他悲叹一两行吧。”
陈香梅的诗文在台湾引起很大反响。几天后,《联合报》刊登一篇署名杨子的文章,题目为《红粉知己》。该文作者是《中国论坛》半月刊负责人,与叶公超多有交往,因此他对叶的评价是:既有器识过人、恃才傲物的名士风度,又是一个才华横溢而终为俗吏所谗的悲剧英雄。这篇文章主要是谈红颜知己的,因此作者在征引陈香梅的诗句——“多少双纤手为你磨墨、添香,多少颗心曾为你似醉非醉”——之后,又赞叹道:叶氏如果真是如此,则“享寿七十八而终,又有何憾!”与此同时,作者还匠心独具地在“三不朽”之上提出第四个“不朽”。他说:“人生以立言、立功、立德为荣,其实,立情才是生命最高意境:能爱与被爱,生命就如花朵之开放,灿烂繁华,固不免终于凋谢褪消,也是不枉不朽了。”
杨子还说,有些人死了之后,往往会突然冒出几个“未亡人”来。未亡人的出现,大多是为了遗产而不是为了感情;相反,真正的红粉知己则会在纪念逝者的时候“一述其‘情’”。当然,他也知道面对世俗社会,恐怕无人能有这种勇气;但是他认为,倘若有人使用笔名直抒胸臆,也会“为这个严肃的礼教社会,添些人性气息”。按照这个标准,陈香梅也算得上叶氏红颜知己中的一位勇士了。
这些说法自然会遭到反对。过了两个月左右,叶公超早年的同窗好友张兹?说话了。他在《怀公超》一文中说,叶虽然是十五岁就出国留学,但他“出身书香世家,故对于中国传统观念,孕育甚深。……尤其对于伦理观念,则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传统”。在文章中,张先生也承认叶公超颇具绅士风度,说他在社交场合“必到女士群中周旋一番,且谈笑风生”;但他还是强调叶氏“夫妻相爱极深,对于子女亦极钟爱”,认为尽管社会上风传其红粉知己不计其数,但是叶“始终维持其家庭,毫无变故”的事实,则不可否认。
看到张老先生的文章,陈晓筠认为对红粉知己“不可想入非非”,而应作广义解释。他批评道:“张兹?先生有一些卫道的思想,认为名士有粉红知己是罪恶。其实公超先生作画时,有红粉佳人为其磨墨,岁暮冬寒,有红袖添香,是何等高雅之事。这些正是叶先生的精神生活之较高境界。虽汉唐之世,亦不排斥。”接下来,他以知情人的身份披露叶氏的一件绯闻之后,又辩护说:“叶先生的罗曼蒂克,正足以显示公超先生之伟大与超人之处,而兹?先生,竟要叶先生作圣人,说他‘家庭美满’,结果反把公超先生变成‘凡夫俗子’。足见?先生之冬烘。自己冬烘不要紧,也要朋友作冬烘,是贬损叶先生之高格调矣。”此外,他还指责张先生是有意作伪,昧心为文。
在此之前,台湾《联合报》和《民生报》还刊登著名记者于衡的几篇纪念文章,其中提到叶公超在官场失意时,“要我替他找个高级妓女,到新店碧潭去泛舟”一事,从而引来更为严厉的批评。有人指责他破坏了叶公形象,有人说他不是为了悼念死者,而是想博取读者浅薄的笑声。
写到这里,不能不提一下叶夫人袁永熹。袁女士当年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和校花,她专攻物理,不擅应酬。据说他们的结合被视为佳偶天成,神仙伴侣。叶先生投身政界后,长年在海外奔波,生活飘泊不定,袁女士便定居于美国,一边教书,一边抚育儿女;两人分居多年,往往是通过电话互相关心,互致问候。
叶公超晚年醉心于诗词和书画艺术,且有许多独到见解。他去世后,有人用“学术擅中西,零落山邱同一哭;达官兼名士,苍凉身世又谁知”的挽联来寄托自己的哀思;与此同时,更多的人则用快人快语、坦率真诚、多才多艺、清高绝俗、狷介耿直,傲骨嶙峋、睿智心细、学贯中外等赞语来表达个人的崇敬。
叶公超逝世整整20年了,从当年的讨论看,在涉及男女关系的问题上,究竟是为尊者讳,为死者讳,还是去伪存真,实话实说,仍然是一个见仁见智、难分轩轾的敏感话题。至于如何对这类事情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则更难达成共识。尽管如此,这次讨论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20年前台湾地区的思想观念、社会时尚和风土人情。
1962年叶公超在一首诗中写道:“青山翠竹凌霄节,乐于游人夹道看。”我以为,用这两句诗来概括其人品,形容其交游,还比较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