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等到了家里之后才翻开,这才发现原来是狱神庙,是监狱里的,不是山顶上的。是弄错了,但一读之下,却不禁“二刻拍案惊奇”起来。我这老眼昏花,一字之错,固然是个笑话,但却给我带来一个见识新知识的机遇,是一奇。原来,四镇五渎,起于先民自然崇拜,承以帝王墨客之祭祀登临,固然是文化史上一个重要现象,而这狱神庙,也同样是,甚至更重要——这个看作者怎么说的好了。而奇之又奇的是,作者也曾遭遇“?”、“狱”两字之误,却由此佐证了一部续作的孱弱,还原了一部大著作原本有的真面目和大手笔。
孱弱的续作是《红楼梦》,大手笔的大著作是《石头记》。
问题就在这个“狱神庙”上。原来《石头记》里贾府抄家后,宝玉、凤姐一干人都进了“局子”,关起来了。不过毕竟是皇亲国戚,所以不是直接关在死牢里,而是在狱神庙里,曹雪芹让宝哥哥和凤姐姐在狱神庙里等候下一步的裁决,说不定就是充军什么的了。贾府里的丫鬟们还去探望过。
可是“红楼”里却容不下狱神庙,高鹗挥舞五彩大笔的时候,就象九·一一的那几架飞机,瞄准了《石头记》撞过去,转眼间《石头记》变成了《红楼梦》,狱神庙随之就灰飞烟灭,片瓦不存了。贾府既要兰桂齐芳,怎么能有坐过大牢的历史污点呢!
所以我们看到红楼一梦里,有温柔乡,有淫乐场,有花红柳绿莺歌燕舞,也有古刹寒寺青灯黄卷,却断然不能有死牢和大刑。高作家这么一改,我们就全不知还有入狱这么一回事了。可是幸好有脂砚斋的评语在。一九二二年俞平伯在《后三十回红楼梦》一文中就注意到了《石头记》中有关“狱神庙”的脂评,并且在文章中勾画出宝哥哥坐牢的情形。而脂砚斋的评语,却因为这个“?”字,在今天的研究者那里发生误解,以致被否认是监狱的庙。美国有一位教授即不同意俞平伯的看法,认为脂评中关于“狱神庙”的批语,是指普遍的有着弥勒佛的佛教庙堂,宝宝哥怎么可以进局子呢?这位教授的依据就是脂砚斋评语里提到狱神庙的时候,有“?”和“狱”两种写法。那就是:
茜雪至《?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而迷失。
我没有见过脂评本,这里依据的是作者的引录。这里确实有两种写法,而美国的那位教授倾向于是“?”字,而不是“狱”,所以他认为是普通寺庙,不是监狱里的狱神庙。这便是和我一开始看花眼时的理解一样了,不小心之间,和美国教授并了一次肩,真没料到。
只是我看错了,美国教授也理解错了,因为脂评《石头记》里提到“狱神庙”的不只这一处,却并没有再写作“?”字,而是明明白白的“狱神庙”。具体的例子,就看这本书里作者的引述好了。
本来这个问题单从脂评文字中可以找到足够的证据,再者稍懂得一些中国文字书写知识的人,也很容易辨认得出是“?”还是“狱”来。而作者把它放在中国狱神庙的历史中来认识,就更加清楚无疑了。
重建了《石头记》里的“狱神庙”,就可能看出曹雪芹的大悲愤和大勇气,而高鹗的孱弱,就暴露得更加明显。这是作者给我们的一个大贡献。
至于别的,勾勒中国狱神庙的历史,揭示狱神庙的功用,本是此书的主旨,于我既是外行,属阴差阳错中得到的知识,这也是一件高兴的事儿。
只是,随笔体的形式既有轻松的好处,也常有累赘、芜蔓的不足,还需抽抽脂,瘦瘦身,再丰丰胸,提提臀,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