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建国前夕)我曾函告侯氏,告诉他:“西方之书是指佛经。黄庭坚《山谷全书》卷十九《与潘分阝老》之四:“西方之书论圣人(世南按:此指释迦牟尼)之学,以为由初发心以至成道,唯一直心,无委曲性。”即其明证。对于欧洲,明万历以来迄清末,士大夫称之为“泰西”(龚自珍《常州高材篇》即云:“近今算学乃大盛,泰西客到如攻雠。”),并不称“西方”。至于说龚氏研究“西方之书”太晚,不见于言论,这是侯先生误以“西方之书”为欧洲新学,从而认为龚氏诗文中没有自由、平等、博爱、民主一类词语,以及包含这类内容的著作。如果正确理解了“西方之书”是指佛经,那么,《龚自珍全集》第六辑,从《正译第一》到《最录神不灭论》,共49篇,全是谈论佛经的文字,怎能说“不见于言论”呢?
可能因当时战乱关系,他没有收到这信,所以其书1956年8月第一版,1980年2月北京第四次印刷,仍然未改。
1978年,我第一次写信给钱钟书先生,谈到这个问题。他在回信中说侯氏“庸妄”。直到1995年11月《记钱钟书先生》一书在大连出版社出版,编者在我的《记默存先生与我的书信交往》一文“非侯君庸妄之伦”句下加注:“参看《管锥编》681页。”我才知道钱先生也有这样一段话:“近世学者不察,或致张冠李戴;至有读魏源记龚自珍‘好西方之书,自谓造微’,乃昌言龚通晓欧西新学。直可追配王馀礻右之言杜甫通拉丁文(《四库总目》卷一八一《五公山人集》)、廖平之言孔子通英文、法文(江庸《趋庭随笔》)也。”
其实197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龚自珍全集》,前言中已经说过:“还有一个问题值得一提,就是中国近代的先进思想家有一个向西方学习的任务,这是在鸦片战争后逐步明确起来的,龚自珍生前并没有来得及把它作为自己的要求提到日程上来。可是因魏源曾在《定庵文录序》中说过龚自珍晚年‘尤好西方之书’的话,长期被误认为是他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依据。虽有人曾经指出过,但误者仍误。其实,这个‘西方’不是指代表资本主义的西方,是指佛国的‘西方’。即龚自珍自己在《题梵册》一诗中说的‘西方大圣书’的‘西方’。这不只是对一句话的误解,而是牵涉到对中国近代思想的进程和龚自珍思想的评价问题。”
以上关于这个问题,应该说,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学术界应该再不会误解了。
然而,2000年8月中华书局出版的《近代经学与政治》(汤志钧著),P102有这么几句话:“龚自珍1841年就去世了,如果不是早逝,他也会像林则徐、魏源一样,认真研究西学的。”下自注:“魏源:《定庵文录序》谓龚自珍‘晚犹好西方之书’。见《魏源集》第1236页,中华书局1976年版。”
显然,汤先生还在蹈侯先生的覆辙。
而且汤先生还自相矛盾:既然龚自珍自称“造深微”,您为什么还惋惜他没有“认真研究西学”呢?
“尤”误作“犹”,这是侯先生、汤先生和《魏源集》(1976年版)共同的。从文气看,魏文先言龚的经学、史学、文学,然后言其佛学,这和他的思想历程是相符的。他的《己亥杂诗》,是个人一生的小结。其第一○二首云:“网罗文献吾倦矣,选色谈空结习存。江淮狂生知我者,绿笺百字铭其言。”附录某生与友人书,等于此诗小注。信中说他“倦仕宦,牢落归,恐非复有网罗文献、?辑人才之盛心也。所至通都大邑,杂宾满户,则依然渠二十年前承平公子故态。其客导之出游,不为花月冶游,即访僧耳。”正符合他“晚尤好西方之书”的情况。至于魏源在下面加一句“自谓造深微云”。“自谓”二字,是委婉的讽刺:岂有对佛学理解已达深微境界的人,同时又作花月冶游的?
侯、汤两先生都是知名学者,何以都不了解“西方之书”的真义?我以为主要还是学问根柢不扎实,尤其对明、清以来的文化风习不熟悉,对研究对象的著作也没有全部细读,否则评论龚自珍,怎会对他的全集的前言也不看呢?另外,对同时学人的匡谬之作也没有及时了解。《管锥编》不用说,就是我对这问题的文章也已发了三篇:(1)《记默存先生和我的书信交往》,已见前。(2)《怀念钱钟书先生》(《百花洲》文学双月刊1996年第2期)。(3)《从对侯氏的匡谬谈到学问功底的重要性》(《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6年第5期)这些都在汤先生出书之前。
现在,我恳切地要求: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组织人手把侯氏《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的错误尽量纠正过来。汤先生也自行改定其书。学术界大家从这事吸取教训,不要再自误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