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榷与纠谬,从事学术研究(尤其是从事社会科学研究)者,大约都可能或多或少、或轻或重、或隐或显、或主动而施或被动而受地与它发生点关系吧,毕竟,学海渊深无涯氵矣,即便是饱学淹贯之大家也难免有失之疏漏处。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对学术研究成果中的瑕疵或病累进行商榷与纠谬,本是学术研究“题中应有之义”,许多有识之士也倡导、呼吁学术界建立、形成良好的学术批评风气,但是,现实的状况却未必使人乐观——我们不难看到,不少“商榷与纠谬”,在“施”与“受”两方面都确实存在着“其争也”不“君子”的现象。
因此而想到了“乾嘉学风”。梁任公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归结乾嘉学风的十点特色,曰:
一、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摒。二、选择证据,以古为尚。以汉唐证据难宋明,不以宋明证据难汉唐;据汉魏可以难唐,据汉可以难魏晋,据先秦西汉可以难东汉。以经证经,可以难一切传记。三、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四、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五、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六、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七、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八、辩诘以本问题为范围,词旨务笃实温厚。虽不肯枉自己意见,同时仍尊重别人意见。有盛气凌铄,或支离牵涉,或影射讥笑者,认为不德。九、喜专治一业,为“窄而深”的研究。十、文体贵朴实简洁,最忌“言有枝叶”。(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月版,第47页。)
其中之第七、第八点,即论“商榷与纠谬”问题,而其它几点与“商榷与纠谬”也或多或少有关系。第七点“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表现出一种服膺于真理公论的真正的学者风度,这大约也就是梁任公在该节随后所评说的乾嘉学风“能使吾辈忠实,不欺饰;能使吾辈独立,不雷同;能使吾辈虚受,不敢执一自是”原因之一吧?!第八点“辩诘以本问题为范围,词旨务笃实温厚。虽不肯枉自己意见,同时仍尊重别人意见。有盛气凌铄,
或支离牵涉,或影射讥笑者,认为不德”,则对“商榷与纠谬”的形式、方法、态度之规范进行说明,对照之下,当今学界在“商榷与纠谬”时出现的偏离正轨的问题,其病因不是一目了然吗?当然,古代学者的“商榷与纠谬”多私下进行,而如今则多以在报刊杂志上公开发表的形式出现,此其不同之处也,因此,今之“商榷与纠谬”也就增加了“实不易为,亦不便为”的种种考虑。
笔者近来阅读《吴汝纶尺牍》(黄山书社1990年2月版),更加深了对“商榷与纠谬”之良好风气的体会。
吴汝纶先生(1840-1903),字挚甫,安徽桐城人。“曾(国藩)门四弟子”之一,曾任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前身)总教习。《尺牍》中,常有涉及“商榷与纠谬”者,或施或受,其博雅风度,令人敬佩,在此略举几例:其一,丙申八月四日《答贺松坡》云:“接六月手书,寄还拙文,评语过当,似泛交酬应语,非知己之谈。”可见其求朋友对的诤言批评是极恳切的。其二,己亥二月廿三日《答严几道》(严几道即严复)中,既推崇严复学贯中西,又对其西文中译的“洁”与“真”、“雅”与“信”问题提出意见,“谨率陈臆说,用备采择”,可见其对朋友的建言是真诚而有分寸的。其三,己亥三月十八日《与柯凤荪》首云:“去岁承是正拙著《尚书故》四册,当时匆匆一阅,深服辨正精审。近日复校一过,凡鄙说之是者,经执事为之广引古文以成之,其穿凿失实,则旁考博征以救之,皆他家所遗漏失检,以此见执事见闻该洽而能折衷至是,真学有经法非依傍人门者比也。仆于经学殊疏,往因《尚书》无善本,近时江、王、孙、段亦未惬人意,遂发愤为此。初意但欲与江、孙争名,故袭用其体例,异日风气变迁,此等固亦不贵,要在训诂精凿,或亦后之治经者所不废,但恨执事未尽摘谬误耳。顷已将尊说渗注册中,亦仍有鄙心未安者,于吾凤荪而不互质是非,更当于何取正!谨条列所疑于后,以当面论。”我的引文长了些,但非读之则难以置信的是,这封信竟然近6000字,是《尺牍》中篇幅最长的!见此能无大感触乎!其四,壬寅五月至九月,吴汝纶先生受命担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后,东渡日本访求学制,引起该国朝野的注意,日本学者也纷纷求教请益,其中有一位叫根本通明的,与吴先生论文史,固执偏见,吴先生作书云:“接读近日两书,似颇尚气。凡辩论文史,以虚心商榷为宜,若挟忿失欢,不如不辩。贵国汉学殆绝,执事耄年嗜学,有似卫武,仆慕之敬之,非敢有争心,故前书《十翼》一事,请各尊所闻,各行所知。执事一再诘问,不敢不以诫告。……”后来,根本通明竟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公开责难吴先生,为明其事之始末,容笔者再引一段吴先生之语:“根本初以书剑相赠,公所知也。仆因其老学,为作一序,于所言皇统一系之说,甚回护之。根本复书,谓汤武以前,亦皇统一系。仆据《史记》黄帝征神农,以辨其一系之说。根本据《国语》黄、炎为兄弟,以驳《史记》。仆又言《史记》据帝系姓说本孔子。根本辨诎,因问仆不信《十翼》,其说云何。仆据汲冢《古易》,但有《阴阳记》,无《十翼》,以证《十翼》后出。根本无词相难,乃言汲冢《阴阳记》即《十翼》。仆谓其逞臆为说,后不复与言。今根本列报纸中言汲冢纪年不足信,仆不应据汲冢为说。汲冢纪年虽不足信,要是周人说部,其汲冢所的古书,则杜元凯、束广微诸公皆尊信之,其说具在《晋书》及杜氏《左传集解后序》,根本盖未深考。然其意知仆不肯附和其说,以此见嫉,欲藉报纸以逞其忿,不足较也。”(《吴汝纶尺牍·信夫恕轩席上论辨难(周易)》)在这场“商榷与纠谬”中,吴汝纶先生的学识素养与尔雅风度,益发令当时日本的众多学者叹服。
吴汝纶先生在处理“商榷与纠谬”的问题上,确实表现出了乾嘉学风。
行文至此,又回到了本文开头所提到的问题——笔者的那篇纠谬文章,要投寄出去发表吗?还是先放一放吧!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处理”后,再重为修订,力求使之“词旨笃实温厚”,思考更理性,评说更公允。当然,笔者也希望:将来,若拙文得以发表,文中所涉及的那部著作的作者,能俯察亮鉴笔者拳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