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我把1999-2001年间所写的随笔结集出版,没有书名,想来想去,终于选用“且去填词”那篇文章名,拿来做书名。我除了把原文章拿来作代序,以再一次阐述我的立意外,还在后记中又写了一段引申的话说:“我真期望各行各业的精华,各尽各力,发挥有特长的一面,‘且去从政’、‘且去写小说’、‘且去建造’、‘且去发明’、‘且去教书’、‘且去这个’、‘且去那个’……”
小书出版不久,偶尔在南方一份周报上,读到北京一位素有交往的老朋友所写的一篇文章,名为《且去做人》,很高兴。因为“且去如何”已经从我的只“见物”发展到老朋友的更“见人”,既引为同调,自当拜读。文章的开头是对“且去填词”故事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认为宋仁宗“对柳永的轻蔑态度,是一望而知的”,其根据是“仁宗显然早已接到过什么人打的小报告”。接着是一大段批评的话说:“现在有教授做翻案文章,说仁宗命柳永‘且去填词’,是爱惜其文学才华,我怀疑这是阿Q心态使然”。多亏老朋友笔下留情,没有点名批判,但我还是对号入座,揽在自己头上。朋友间的相互质询,本是学术生活中的常规,何况并未恶语相加;但这一提示却引起我做深层思考。对宋仁宗的全面评论,是需要花功夫,费文字去做,即就仁宗对柳永的态度而论,也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若从阶级斗争观点来看,可以把仁宗批得一无是处,因为他是皇帝,是统治阶级,尽干坏事,所以只要“一望”,就可知他“对柳永的轻蔑态度”;如果从二分法来看的话,仁宗在宋朝还属于好皇帝一边,也许有对柳永怜才的一面,所以我给他一个“知人善任,尽其所能”的评语。也不能算过分。我以为这是对历史人物的不同看法,似乎不牵涉“阿Q心态”的问题,说出来和老朋友探讨。
由此,我又做进一层思考,我是不是暗藏有一种“阿Q心态”?有的。因为最近我写了一篇短文,题目是《人生幸福何为先》,答案是“人生幸福达为先”。并发挥其意说:“语云:‘达人知命’,唯有‘达’才能真正认识人生。如视坎坷为人生必经之路,视一时辉煌,为过眼烟云,视未被启用为淡泊明志,视欢乐为一时兴至,视离合为宴席的聚散,视家无余财为君子固穷,视家人父子若友朋相聚,视挨整受压为心无愧怍……此皆为达人知命之念,虽有阿Q之嫌,终有幸福之乐。”我在这里已自我怀疑有阿Q之嫌,那足以证实我的朋友确实独具慧眼,看透了我那种暗藏的“阿Q心态”,我应该感谢这位老朋友的启示。
但是我仍然划不清“阿Q心态”与通达之间的区别。请教了几位专研鲁迅的学者:什么是“阿Q心态”?虽难有确切的界说,但都给了我不少启示。思索良久,两者还是有所不同。“阿Q心态”是一种卑怯心态,是明明失败,偏要自诩为精神胜利的虚骄心态,是一种虚空的自我满足和无根的妄想,是用以逃避现实而沉醉于梦幻;通达的观念则是识透世情的个人解脱,把一些萦绕心思的诸般事务付之于淡然,以力求超脱世俗,追求宁静致远的境界。这种想当然的区分,可能引起方家的讪笑,但也许从而得到高明的指教,让我明白明白到底我有没有“阿Q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