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幽默”可不像金钱、长相那样看得见摸得着,甚至也不像文化程度或专业水平有稽可查。“金钱”那玩意儿即便是藏着掖着,真要抖露出来,是多是少总有个数;“长相”即便有点不如意(及格以下免谈),花点银子美容整形也能上个台阶;文化程度可以看学历文凭(花钱买假文凭不在此列),专业水平还可以像考资格晋升前那样突击恶补。唯独“幽默”不那么容易想多就多,说长就长。冰冻三尺,虽非一日之寒,然只要温度合适,再多些时日,也就可以了。但要想做到幽默,可不是三年五载就能做到的。有人可能说话比较风趣,或者还有点滑稽,但那决不是幽默。幽默不是想学就能成的一种本领,而是一个人整个文化教养性格内涵各方面综合的结晶,是一种也许要修炼一辈子才逐渐能成的思想和精神的境界。这点认识,我是从启功先生那里感悟到的。
启功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学者和书画家、文物鉴定家,是“国宝”级的人物。但他几十年来,经历坎坷,饱经忧患,特别是住在小乘巷那间破旧阴冷的小南屋的漫长岁月里,他受过的委屈,是今天许多人难以想象的。可是,良好的家教,丰富的阅历,广博的知识,还有乐观善良的性格,使他能够超然对待人世间的荣辱冷暖,始终保持着自信、自爱和自尊,保持着一颗纯净而又深邃的赤子之心。这样,直到今天,他仍然蔼然可亲,幽默诙谐,给人的印象是一位热情而又有趣的老人。
启功先生虽然没有很高的学历,但他凭着聪慧和毅力自学成才,特别是因为陈垣先生慧眼识珠,他被破格录用,很早就名满学界和书画界。然而他的影响及于全国,甚至连凡夫俗子都耳熟能详,几乎妇孺皆知,则似乎是近20多年的事。当然,一般人知道他,多是因为他字写得好,被誉为“中华第一笔”。他的字,确实是遍及全国,随处可见,因为他比较好说话,几乎是各行各业,有求必应,让写匾就写匾,让题签就题签。他早就笑称:“我就差公厕没写字了。”不过,他对自己的评价是“字不如画,画不如文物鉴定”,说因为写字不像画画费事,所以他也乐意写字,因而也就写得多,影响大。这样说,当然是自谦语,但也不无道理。也因此,他不太喜欢人称他“书法家”,更愿意人称他“教授”、“学者”。他说自己的职业是“教师”,但他又从不以“教人者”自居,而总是那样谦虚自抑,不让人称是他的“学生”。“文革”以后,他的思想、精神、才气、学养得到解放,学术研究和艺术创作的能力得以充分发挥,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的得意,而是更清醒更冷静地对待自己。1978年他自撰了一篇《墓志铭》,通篇以调侃的语吻,对自己的能力、经历作一概括述评,看似酷谑,实则透露了他的人格精神,是一种极高的境界。铭文曰: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名与声,一齐臭。
启先生撰写这篇《墓志铭》时,学界职称还没有现在这样普及泛滥,别说“副教授”,就是“讲师”的含金量也不比现在的“教授”差。即便如此,当时启先生的道德学问也已非一般教授可比,只是因为历史的原因他还未由副教授晋升为教授。可他觉得自己顶着“副教授”之名还是有点过“实”,不像现在一些人“实”不足“讲师”偏要顶“教授”之名招摇过市。由此足见他是怎样严格要求自己。他在政治上(错划右派)生活上(丧偶,生病)一直遭受困厄,但他笑“计平生”,坦然面对生前身后。无怪这篇高格的《墓志铭》很快就传了开去,许多人为他的谦逊、达观、诙谐所折服,所倾倒。
今年启功先生已是九十高龄了,距写这首《墓志铭》又过了20多个年头。20多年来,他对待声名、职位、生死一直是这样谦逊、达观、诙谐。这些年,他身体不是很好,常闹些不大不小的毛病。前些年因心脏病几次住院,他就笑对人说:“嗨,我的心坏了坏了的!”病中病后还写了几首记生病的诗,多幽默诙谐,不妨引一首:
填写诊单报病危,小车直向病房推。
鼻腔氧气徐徐送,脉管糖浆滴滴垂。
心测功能粘小饼,胃增消化灌稀糜。
遥闻低语还阳了,游戏人间又一回。
更有一首《赌赢歌》是写心脏病发,想到老妻生前曾言她死后一定有人为先生“找对象”,并双方“赌下输赢账”。后来真的不断有人来为先生介绍,但均未为所动。这次生病抢救,忽然想起此事,不禁“眉开眼笑”,使医护人员大吃一惊,“床边诸人疑团莫释误谓神经错乱问因由”,哪知道是先生想起和老妻设赌想到是自己赢了(一直未续弦)。这首被先生称作“与‘数来宝’同调”的俗体诗写得俏皮风趣,却深刻表现了先生的为人,说明了他对老妻的忠诚和挚爱,说明了他生活的乐观,置生死于度外。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情怀,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呢?(因为这首诗篇幅较长,此处不便征引)也正是因为能如此豁达对待生死,所以每当有人问起先生的健康,他总笑答:“鸟乎了”,常称自己是“鸟乎之人”(意只比旧式悼文中“乌乎哀哉”的“乌乎”多一点儿,到少了那一点儿也就“乌乎”了)。
一个人对于生死能如此豁达,对于名位权势就不会放在心上了。现今社会,“官本位”,“向钱看”,物欲横流,想做到超然物我,实在太不容易!启先生却能淡泊宁静,处中不染。论名分,他是最早一批“博导”(博士生导师),货真价实,不像现在“博导”几近泛滥,注水贬值。但他始终不当回事,每每谈及,他总是说:“我不知道什么‘博导’,只知道‘果导’(先生治便秘的一种药)”。又说:“我不是‘博导’,是‘拨倒’,一拨就倒,一驳就倒。”论权位,一年多以前,他被任命为国家文史馆馆长,人家告诉他这是“部级”,先生就故意打岔说:“不急(与“部级”谐音),我不着急!”有一次,我听见他打电话,那头说话人称他“馆长”,他颇不高兴,说:“我是饭馆馆长,不,饭馆馆长也不是,做不了。”看看周围,一些人跑官要权,那怕是科处级,甚至是股级,更不用说司局级和部级,真正是为之神魂颠倒,两相对照,启功先生那是什么样的境界!说二者“霄壤之别”,真一点也不过分。
对名位权势如此,对于金钱就更不在话下了。不好说启先生“视金钱如粪土”,但他确实不把金钱当回事。他几十年过惯了穷日子,现在条件改善了,他的书画作品若论价何止“一字千金”,但生活上并没有多大变化,仍然是粗茶淡饭,土鞋布衣。他的住所除了有几张极普通的沙发可供人安坐,其他都是老旧家具,还不及一般人家的装修和陈设,不知道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住房的主人竟会是“国宝”级的人物。当然,以他这样的书画家可以赚很多钱,但他从不计较,常常是白给人写。前些年,他把卖字画的钱攒足了设立一个“奖学助学基金”,并且不用自己的名义,而是用他恩师陈垣(励耘)的名义。他还多次捐资希望工程,赞助失学儿童。他总是说过去需要钱的时候没有钱,日子真难过,现在有钱但对于他已没有多大用处了。他有首诗专门写此心情,诗前有一小引曰:“夜中不寐,倾箧数钱有作”,全诗读之实在催人泪下:
钞币倾来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须焚。
一家数米担忧惯,此日摊钱却厌频。
酒酽花浓行已老,天高地厚报无门。
吟成七字谁相和,付与寒空雁一群。
这里“报无门”是指对他最有恩情的三位女性:他的生母,他的视同父亲的姑母和与他携手走过大半生穷困岁月的妻子。先生对她们怀着极深的感情,当有能力对她们施以回报时,可她们已先后作古,先生又怎能不为之扼腕,为之嘘唏!
不过,先生对人生,对宇宙,都有独到的体认,其深邃的见地很少有人能及。正因此,他能笑看世界,傲视万物。试想,一个人达到这样的境界,他还有什么看不开呢?而幽默不正是这种境界的外在流露和表现吗?前些年,有一本记写启功先生的书,名为《静谧的河流·启功》,作者陆昕。这本书写得真不错,不但对启功先生有很深的理解,且只用不长的篇幅就把先生的音容笑貌勾勒出来了。书名也极好,“静谧的河流”——宁静、平和、深邃、清澈、丰润,形象而准确地概括了先生的神韵。作者陆昕是著名语言学家陆宗达先生的哲孙。陆先生和启先生有很深的交谊,他们二位又都是我的老师。陆昕年轻时沉静而可爱的样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曾对启先生说,没想到以陆昕那样的年龄和学养能这样深刻地认识您,记写您。先生也含笑首肯。这本书有两句话给我印象很深,那是:“先生胸中,正是以宇宙无穷大为中心来看待世间万物,故心里常能坦荡无忧。”又说:“先生的生命力极似原上草,顽强旺盛。猜原因,我总觉得是心智的力量填补了体魄的不足。”再印证张中行先生为这本书写的序中的一句话,对启先生的认识和理解就会更清楚了。这就是:“看表面,像是游戏人间,探底里,乃是把一切都看破了。”
张中行先生是启功先生的至交,也是性情中人,他的话更是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