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间,不知有无类似选本问世,只晓得轮到我应邀上阵,发现真的是鸟枪换了大炮。单是将收录范围扩大到人文、社科各专业领域,已令人耳目一新;更何况还有指导教师的精彩点评。作为“第一读者”,我确实是将学生论文和教师的点评对照着阅读,而且津津有味。学生的才华固然让我惊叹,教师们的眼光也是我认真琢磨的对象。论文由各大学负责推荐,有遗珠之憾,在意料之中;我关注的是,这种推荐背后,隐含着一所大学的趣味,即什么才算是值得推荐的“好文章”。在这个意义上,借此书窥探各著名大学的教学特征与治学风格,当非“无稽之谈”。
说实话,原先我对稿件不抱太大的希望——硕士、博士论文尚且不尽如人意,更何况初出茅庐的大学毕业论文?当年七七级大学生之所以引人注目,除了恰逢大转折的年代,年轻人思想活跃,容易“出彩”;还有一点是,这届学生大都经历过上山下乡的磨练,而相对丰富的人生阅历,对于人文学者来说不无好处。这一特殊年代留下的“胎记”,没必要过多惋惜,可也不值得称羡。比起20年前的“大”学生来,如今刚20出头的本科生,当他们撰写毕业论文时,会不会显得“嫩了点”?我的这一不无私心的“先入之见”,随着阅读的展开而逐渐烟消云散。
比起我们念书时的“百废待兴”,今日中国学界,已经完成了艰难的自我蜕变,进入顺畅的常规建设时期。受过良好专业训练的大学生们,借毕业论文凝聚并展示其四年求学的心血,该是十分吃紧的事。可读这册论文集,感觉学生们写作时心态很轻松,放得开,收得拢,全然没有我们当年的拘谨,也不像硕士、博士论文那么凝重。不好完全归因于时代风气,或许与各大学对三级学位论文的定位有关——比起日后继续深造时必须完成的中规中矩的硕士、博士论文来,本科生因尚未真正“专业化”,其毕业论文不妨“逞才使气”,故容易“不拘一格降人才”。如两种版本《西厢记》插图的比较,或网络语言现象的分析,此类游走于学科边界的新课题,即便对研究生来说,也都是很有挑战性的。而且,此类课题原有的知识积累不足,作为硕士、博士论文来经营,危险系数大,反而可能被有意回避。学术研究同样需要新鲜感,如何在严格训练与灵活变通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对于教育者来说是个必须面对的难题。看着大学生们百无顾忌,轻装上阵,煞是羡慕。
艺术感觉好,思想活跃,蔑视陈规陋习,这些都在意料之中,符合当下年轻人的共同趣味。问题在于,大学生之撰写专业论文,与讲求文字华美、立意正确的中学作文几乎“不可同日而语”。这里注重的是学术训练,包括科学发现的能力与思想表达的技巧。而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学术思路的确立,提出问题的方式,以及推进论证的过程。而所有这些,都靠长期的积累与磨练,而不可能一蹴而就。像讨论三世纪以来“孔明秋风五丈原”情节之变迁,或者清中叶至民国北京地区俗曲的变化,选择如此视野开阔的论题,很能显示学生的眼界与雄心。至于具体论述时因学养的限制而无法做到游刃有余,问题并不大,关键在于路子是否走得正——做学问是一辈子的事,大学毕业论文只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
常听老一辈学者强调,做学问必须“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作为一种个人修养,这是很高的精神境界;但如果进入学术流通,还必须添上同样古老的“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有学问,而又善于表述,方能成就一番事业。长期从事专业研究者,很容易失去对于文字的感觉;像章太炎、鲁迅那样将“论著”作为“文章”来经营的,毕竟是少而又少。偶有因“文人积习”,不小心落入“以文害意”陷阱的,更是提醒学界同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大学生们谈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诗人小说”,或者分析“徜徉在真实与虚构中的赛金花”,其述学文字之精美,令人叹为观止。借用指导教师的点评:“更兼文采斐然,妙语连珠,读来令人兴味盎然。”当然,这种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论述,如果处理不好,也会留下不小的遗憾。比如谈论池莉的那一篇,行文以及注释随意性太强,削弱了内在的逻辑力量,实在有点可惜。首先是“准确”,而后才追求“生动”,这可是学术论文的体式决定的。
做学问没有灵气不行,单靠灵气更是万万不行。比起具体的论文高低来,我更看好大学生们通过写作而获得的治学经验与独立研究能力。在一个全社会普遍倾向于“浮躁”的年代,养成纯正的学者气质,比习得具体的技能要重要得多。本书所收论文,水平确有高低,但绝少投机取巧,也不曾生拉硬拽,甚至基本上避免了时下流行的“卖弄”与“做作”,这点很不容易。在这个问题上,各大学主持选文的教授们,似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本文系作者为《新世纪中国大学毕业生论文精选精评·文学卷》所写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