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少人津津乐道的新概念创意作文,其实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它的雏形早在大半个世纪前已经具备了。1933年夏,陈寅恪先生为清华大学国文系拟入学国文试卷,出的作文题“梦游清华园记”,不就含有鼓励考生尽情驰骋神思的初衷在内?更绝的是,这年陈先生还别出心裁地出了个“孙行者”的上联。他心许的答案乃“胡适之”,孰料有考生对曰“祖冲之”,后来居上,让先生欣喜不已。这真是“弟子不必不如师”了。收入三联版《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的《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向我们展现了这位国学大师的良苦用心:“据积年经验所得,以为今后国文试题,应与前此异其旨趣,即求一方法,其形式简单而涵义丰富,又与华夏民族文学之特性有密切关系者,以之测验程度,始能于阅卷定分之时,有所依据,庶几可使应试者,无甚侥幸,或甚冤屈之事。”你瞧陈先生多高屋建瓴,他把效度和信度、可操作性和前瞻性、认知准备和期待视野之间的辩证关系都给一股脑儿拈出来啦,不堪称考试改革的先驱?
比如他就怪怪地认为,“对对子”能以简驭繁,综合考量出一个考生音韵、文字、读书语藏和思想条理诸方面的基本功———遗憾的是当下打钩、划圈、四选一的“标准化试题”大行其道,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命题理念让人觉得烟涛微茫了。借一句钱钟书先生的话头,“何妨复有谈焉”?
这就说到钱先生。当年,北京市郊有位意欲投考钱先生门下的教师曾托人前去打探“该看哪些参考书”,钱先生摆一摆手:“不用准备,准备了也没用!”言下之意是大可轻装上阵了?不尽然。据王水照教授回忆,60年代钱先生招研究生,出的题目中有选录几首白居易的诗,让考生指出其中有否败笔并说明理由的,有选录几首唐宋无名氏诗人的诗,让考生辨析其模仿了哪几位大家的风格的,等等不一而足。这样的题目,凭几本临时抱佛脚的参考书行么?钱先生状似轻灵的伯乐笔下在意的,不仍是“九层之台,起于垒土”?
他老人家是把不屑于“简易工夫”(空论)、不耻于“支离事业”(细读)的治学家数径直作为敲门砖抛向了考生,只待有缘人“入吾毂中”了!
相对陈、钱两位而言,王元化先生出手便显得“规范”多了。我在胡晓明编的《王元化画传》一书里意外地发现了几份王先生给博士生出的考卷,这是几份可以窥见先生各个治学领域的考卷呢:我国早期翻译梵典的理论;古代文论中关于风格的理论概论;六义说考辨;龚自珍对当时文风的批判;评黑格尔《美学》……印象最深的一题,是先生从《魏书·李业兴传》里摘出李氏与萧衍论南北学风异同的一句话,要求先标点,再阐析——以前看到先生反对“学术出台思想淡化”的提法而力倡“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时,总有点疑惑,及至读了这样的考题才豁然开朗:器道合一,传道授业之魂也。先生不唯自己是当今中国不多见的既葆有思想锐力、又不乏深厚学术根柢的学者,他对学生,原也持同样殷殷的期待啊。
言犹未尽,我还想到了近年来颇见声势的学术史写作。对“学者—学生”间学术递嬗和思想承传诸关系的考察,是不是更可以围绕考题这个首要的中介来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