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何来这等眼福。我们不过是睁着眼做白日梦,冷冰川,是这梦的导演。白日梦,大抵是在暗示情色吧。冷冰川黑白版画系列中的这位女主角,多少是涉嫌引发了轻微的色情。在那片旖旎的风景里,真的藏着一位女孩么?她其实只是一个斑点,是线条交会时的婉转错让而形成的,是协调疏密关系的权宜之计,是作者的一步棋。当我们在黑白阵地中一再找到她的裸体,认出她,同时便认出那分明是纵横纠结、肆意刻画的刀痕,是这累累刀痕引我们进入梦境,诱发触摸的欲念。那是目光的触摸,这触摸旋即转化为形式的阅读,并止于纯粹的阅读。渐渐地,我们自甘于接受视觉的骗局,这情色的图像被观赏抹去了色情,我们面对的是一幅版画。
转移目光,丰饶茂盛的热带植物在女孩周围铺陈展开——冷冰川从不预备草稿,迳自下刀,如植物的滋长,任构图自行开展生成。与勾勒肉体的圆润线条形成对比,枝叶、繁花、蕊蕾、茎干、藤椅、石栏、水车、远畴、小提琴、百页窗,一律刀锋锐利,极富物像的质地与版画的质地。这质地便是令人信服的技巧,咄咄逼人,刀锋与黑版的彼此利用,使画面犹如感光的负片,旋即由我们的目光神奇地翻译成图像的正片。我猜,当冷冰川下刀刻画之际,他“看见”的其实不是黑白,而是七色,冷静的黑,刺目的白,随机玩耍随类赋彩的游戏,使我们的眼睛相信画中既是万籁俱寂的中宵,又是风和日丽的白昼。冷冰川作品最令我赏悦者,是他在通篇黑白中营造出绚丽耀眼的彩色与光芒。
是因长年旅居西班牙饱浴地中海阳光的慷慨恩赐么?冷冰川版画中的浓黑,是亚德里亚海天的翠绿与湛蓝,他的年代不明的南欧风情与国籍不明的性感女孩——那繁茂植物其实比女孩的身体刻画得更性感——有着拉丁民族炽热而慵懒的官能之美。初见时我以为那是位西方作者的作品,细看则冷冰川处理黑白的方式处处缘自我们民族独擅的惯技——计白当黑,计黑当白,疏密繁简的意识先于物像的刻画,又以白描与石刻的手法入于西洋版画的经营原理——欧陆的版画,即使单色,也是另一路美学——我们索性就把这套异国情调的版画认作是异国的作品吧。
是的,如今我们的绘画创作可能需要一点良性的异国情调,而不是假想的、一厢情愿的、据说是来自现代西方的暖味风格。我们尤其需要紧实无欺的技巧,像冷冰川那样娴熟地把握手艺,即便是在牧歌式的小品中,也能证实绘画原有而且应有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