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去参加一个什么纪念会,会后有自助餐可吃。取盘子的时候他看到一位长得很像自己的老头子,便说:“您好,咱们在去年的同一种纪念会上见过面,是吧?”对方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说:“没有吧,我实在不记得您了。”老王觉得无趣。这时过来一个风韵犹存的女士,才一见老王便甜甜地笑起来,老王赶紧过去伸出了自己的手,并说:“您好,咱们是在去年同一类纪念活动中见过面的,是吧?”女士愕然,没有理老王,而是向老王身后的一个老汪走去。老王明白,人家甜美的微笑是对老汪发出的,自己与人家其实素不相识。
后来老王取了许多吃的,他想来想去仍然认为他就是没有记错,是对方太健忘了,真是奇怪,他见到每一个人都觉得似曾相识,他从来感觉不到对方的陌生。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再不要瞎套磁了吧。
于是他埋头吃东西,就像一辈子没吃饱过似的,他见到任何人也不打招呼了,就是人家过来与他握手,他只是轻软地一握,不与人家说话。
听到群众对他的反映,一个是贪吃,一个是摆架子。
老王与爱人一起整理旧照片,所有的照片都令他惊叹:“唉呀,瞧那个时候多么年轻!喂,你看,这一张多么漂亮!”“呜咦,这是我吗?怎么会这么酷!”“天啊,你那个时候还像个孩子!”“呵,我旁边这个老李已经不在人间啦。”
所有的照片都令他牵心动肺,所有的照片都令他漠然。照片又能留下什么呢?再说,迄今,他也没照过一张真正叫他满意的照片。
而他到旁人家里去,却看到人人都留下了最美丽的照片。他们可真神气真有远见啊,他想。
老王的血脂、胆固醇等指标有点偏高,医生劝告他一定要节食。
老王是一个没有受过系统的科学教育却又笃信科学酷爱医生的人,从此吃什么都注意节制,他给自己制定了几个原则:一、越是想吃越不吃。二、越有营养越不吃。三、越饿越不吃。四、谢绝一切吃喝应酬……
他坚持了一个星期,突然,在路过一家肉食店的时候激动起来了:节食的目的是多活几年,多活的目的难道不包括多吃几年吗?活的目的当然不仅仅局限于吃,但是,难道能够把活与吃分离或者叫剥离开来吗?
他在悲愤中买了一斤猪头肉,两个热烧饼,拿回家,就着二锅头,一口气全吃了。
从这次节食失败以后,他突然对大鱼大肉的兴趣顿减,再也不想什么“解馋”呀,“猛撮”呀什么的啦。
现在,他的入食分量已经比较得当了。
老王见人常常收到一些名片,时间长了,名片多了,他觉得很负担。把人家的名片扔掉吧,似乎是不讲义气,不够朋友。全保存起来吧,早就忘了谁是谁了,一点用也没有。为此他与一个亲密的朋友商量,朋友说,这样吧,你清理一遍名片,要是想得起是谁来就把名片留下,实在想不起是谁来,也就不要保存了。老王说,那不太对吧,知道是谁谁,没有名片也没事,不知道是谁谁,才需要名片呢,朋友说:“那也不对呀,你想想,你连人家名片的主人是谁谁你都不知道了,活人都忘了,留下一张纸片子又有什么用?”
就为这个问题,老王想得浑身起了痱子。
老王去超级市场购物,妻子对他说:“记住,购食品前一定要看出品日期,一定要当天的,头一天的也不行。”老王牢记,见到东西先摘下近视眼镜查看日期,偏偏一些食品经营商家把日期印得模糊字体又小,似乎故意不让顾客看清楚。他瞎眉黢眼地挑上一阵,常常没有挑准确,买回家的东西达不到妻子的新鲜要求,深受责备,深感愧疚。然而,东西买回家后,有时一连放上五六天才开始吃用,老王不明白,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对购物的要求这样苛刻呢?
老王每天用在找物件上的时间很多,早晨起床,一看,袜子没了,找袜子。吃完早餐,准备给一位老朋友写回信,结果,原信找不到了,没有地址,信往哪里回呢?而等到他读书的时间到了,他才知道什么书都在原处,只有他正在看得津津有味、读了一半的书找不到了。
还有找眼镜,找钢笔,找无绳电话,找老友的电话号码,找印章,找零钱,找旧照片,找安眠药和脚气药,找手绢,找订报收据等等。
如果他空闲下来,他会不由得想到,我现在该找点什么了呢?
妻子教导他:“有用的东西,一定要放在一定的地方。”
老王长叹一声,说:“凡是我经意放好的东西,都找不到了,只有从来不认真放好的东西,才找得着呢。”
朋友送给老王一张风景画,老王一直没有仔细欣赏。这天,老王终于把它悬挂在墙上,慢慢地看着,只见画上画着一条山溪,流水奔腾,溅起了浪花,山石峻峭,树木森林,林间还有一处房屋,天空有一群飞鸟,着实可爱。
突然,他发现这是一幅著名画家的画,难道是真的?他怎么可能突然得到一张名画?这使他心跳不已。他问了几位内行,内行说是真的,是原作,不是模仿,不是冒充。这使老王更不安了,他心想也许那些所谓内行都是假行家吧,否则,他怎么可能突然拥有一张名画呢?他想方设法与送画的人联系,联系不上,那位朋友移民到加拿大去了。他又想,即使联系上了,他也不好问人家:“您老给我的那张画是真品吗?”当然,他可以婉转一点,只说道谢的话,可以说“不敢不敢,君子不能掠人之美,您怎么可以以那样的名画送我,在下无功受禄,愧杀人也。”
不,也不行,如果那不是真品呢,那不等于逼着人家声明不不不,那只是赝品吗?那不是会使人处于尴尬的境地么?
他嘀咕了好久,直到一位大专家鉴定,那绝对不是珍品时为止。其实逻辑很简单,专家说,“如果是真品,此画价值三百万元人民币,有哪个朋友会凭白无故地送给你三百万?”
这么一分析,老王踏实多了。
有时他又忽然想到,万一是真的呢?如今的世界上也不见得事事都经过成本核算与利润论证。这么一想,他又六神无主了。唉,还不如没有这张赠画呢,他埋怨起朋友来了。
春节期间老王与众位老同学聚会,见到了老周,老周从小功课就好,孜孜不倦,坚持不懈,现在已经是科学院院士了。大家说:“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业精于勤荒于嬉,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呀。”
见到了老李,老李是个能干人,为人乖觉,深通公共关系,照顾全面,善于上联下挂,如今已经官至司局,住着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大家说:“社会嘛,总是要有人办事的,你这回可真算是有机知识分子啦!关系好是个宝,党票选票人情世故不可少,团结就是力量呀!”
见到了老余,老余从小就倔,说话不留情面得罪了不少人,他在高等学校任教,直到退休才勉强评了一个教授职称,别的是嘛都没有,自称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大家说:“虽说是一介寒士,毕竟有铮铮硬骨,耿耿丹心,在人欲横流,人文精神失落的如今,这样的倔人真是难能可贵呀!”
见到了老许,老许有个大人物好爸爸,从上学时就是三门不及格,养尊处优,娱乐升平,一无所长,一无所成,但现在仍在某个公司挂着副董事长一职,月进万余元,大家说:“命啊,命啊,人家真是好命呀。”
见到老薛,老薛是当年班上的“状元”,功课之好,遐迩闻名,后来历尽坎坷,“文革”中被打成了残废,妻子也早早病死,如今靠民政部门的救济金度日,大家说:“唉,老薛,唉,老薛,这个这个……”
老王发现自己的记性愈来愈差了,把礼拜五的约会记成了礼拜六,把老周记成了老刘,把去年的事记成了当年,后来,连自己家的电话号码也说错了,弄得给他打错码电话的人怒气冲冲,还以为他是摆架子,存心害人。
一开始他很着急,后来他很悲哀,又过了一段,他忽然恍然大悟,有记忆就有忘记,没有忘记,谁受得了?忘记是背叛?什么不该记的都记住就不背叛啦?更麻烦!记忆没有选择怎么行?记忆应该有利于身心健康,学习进步,积极向上,这是起码的!记性不好了,这岂不更好?去他妈的吧,不该记的事全忘了,不想搭理的人全忘了,不想参加的活动全忘了,不想废话的事儿全忘了,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自动消磁,自我保护,自动删除,保证内存有效空间,上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去?
都说老王的朋友老赵爱吹牛,老赵说他上小学时回家路上见了蛇,他赤手空拳,抓住蛇身,把蛇头撅了下来。老赵还说他上中学时一次考语文,由于作文成绩太好,一次考试得了一百五十分。老赵还说大跃进时候他背玉米,一次背过二百四十八斤半。至于说到现在的生活,他说他的房子的布置是法国式的,家具是德国式的,地毯是土耳其的,床是美国原装,他的儿子在硅谷当了主任设计师,他的女儿已经被名电影导演看中,将担任下一部贺岁片的女主角,而某某大领导亲自给他打电话,向他请教法语翻译上的一个难题……
另一些熟悉老赵情况的友人则说,根本没有那回事,他上小学时上着课尿了裤子,上中学时由于考试成绩太差几乎被勒令退学,下乡劳动时洋相出尽,他的儿子如今在餐馆打工,他的女儿只在一部电影里演过群众丙。而老赵自己的法语,真是一塌糊涂。
但是老王还是觉得老赵挺可爱,起码是挺乐观挺吉利,你只要不过分相信他的话,他不是既令自己愉快又令旁人愉快吗?
老王的老同学,女性的老吕,特别爱说丧气话。说起自己来,就是百病丛生,气息奄奄。说起老伴来,就是老年痴呆,大小便失禁。说起自己的和亲戚的孩子们来,就是做生意赔本,教书口齿不清,当官犯错误,看病治死人,说起第三代人来,则是缺钙缺锌贫血消化不良智商不够都处于危险中。
老王一开始以为是真的不幸,见了她就安慰一番。后来听说根本不是这样,便想她是谦虚,唯觉得这等谦虚未免太过分了。再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禁忌,说是要是吹了牛便会触犯神灵,招灾惹祸,相反,愈是自贬自损,才能平安永久,攘祸消灾。
老王想,真想不到老吕有这等狡猾,这等深刻,我们的传统文化太伟大啦。
老王的朋友老谢作为访问学者到美国住了一年,回国后讲到一点花絮,说是他住在一个不大好的区域,一天深夜赴约后回住地,结果就在离他的住房二百米的拐弯处,在路灯强光下看到了一大摞美元,数目极大。
听他讲故事的人眼睛都瞪大了,不由得一个个屏住了呼吸:怀疑、羡慕、嫉妒、欣慰、佩服、惊奇、贪婪……什么表情都齐了。
“你……你……你怎么办呢?到底是多少钱?”
老谢说:“当时可吓死我了,也许是贩毒的钱吧?也许是一桩凶杀案吧?也许是一个圈套吧?也许我一动就扑上来几个彪形大汉吧……”
“那么说,你……”
“我吓得回头就跑,回到住地关上门,吓得仍然怦怦心跳。”
唉,朋友们点头称是,同时感到无比的遗憾和失落。
(摘自《万象》2001年5月号,王蒙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