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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豆腐块”和“豆腐渣”

2002-06-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刘仰东 我有话说
我小的时候,副食商店在我家对面的楼下,相距不过几十米,买东西是很方便的。但买豆腐又当别论。因为经常有卖豆腐的三轮车推到家门口。那时的豆腐论块卖,盛在苫着屉布的竹屉里,四分钱一块。售货员戴着白色线手套,顾客端着锅碗盆,用不着吆喝,也用不着问价,挑拣,掂量,一来一去的成交,只花个上下楼的工夫。儿时印象中,除了夏天的冰棍,豆腐是最走街串巷的食品,恐怕也是最廉价的、最大众化的食品之一。

后来看了一些杂书,才知道这种印象并不确实,至少不够完整。豆腐是大众食品,却未必是大众智慧的结晶,溢美它的人物,也常常不在大众之列。相传它发明于汉高祖刘邦之孙淮南王刘安之手,还有更远的传说。推想那时的豆腐,是不入“寻常百姓家”的。关于豆腐的掌故、诗赋,一时也难以数尽。历朝都有帝王、大吏、名士和豆腐结缘,有些甚至是生死的情结。金圣叹临刑前,还不忘对儿子说:记住,豆腐干和花生米一起吃,是火腿的味道。瞿秋白在《多余的话》的最后也提到:中国的豆腐是最好吃的,世界第一。瞿秋白的朋友、藏书家兼美食家郑振铎据说懂得200多种豆腐的做法,因为他藏有一本专门谈做豆腐的古代的书。

豆腐的颂歌大多是从前的文人唱的,今天它已风光不再,很少被文人顾及了。因它而派生出的一些概念,也多属贬义。现代报纸出现后,“豆腐块”成了和文人相系的一种写作模式,绵延至今。它被目为舞台上的匪兵甲,或书法上的闲章。等同于陪衬、凑数、鸡零狗碎、不成气候。大学者冯友兰形容这类文字只是宴席上的拼盘,当不了正菜,这更贴切豆腐自身的处境。肉与豆腐不能得兼的时候,统而论之,是不难取舍的。但事物常常含着变数。倒退若干年,我和我的同学们都喜欢做“著作等身”的梦,不屑于与“豆腐块”文章为伍。以后我成了出版社的编辑,看过几部“砖头”式的书稿,阅读的方面也宽了,渐渐发现豆腐和肉与“豆腐块”和“砖头”的互喻,是并不完全成立的。作文和做菜一样,要害不在于品种,而在于手艺。大小和重轻之间,不是一条成正比的铁的定律。经典的思想,也未必一定就诞生于皇皇的著作中。鲁迅的创作是可以首举的证明。鲁迅有过三次写长篇小说和一次写中国文学史的打算,甚至做了不少前期的准备,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皆成泡影。而他的许多作品集,如《华盖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差不多都是“豆腐块”文章的集合,也集合着他光芒不灭的思想。

可以这样说,圣如鲁迅,一生创作的主流是“豆腐块”文字;甚至还可以这样问,如果鲁迅鄙薄“豆腐块”文字,另走一条创作道路,他还会成为今天的鲁迅吗?

豆腐派生的另一个概念是“豆腐渣”,这是近几年的流行语,诸如“豆腐渣工程”。但在文化行业,其实早已有之。80年代后期,我所在的出版社请来一位著作等身的人物作报告,内容我没有记住,倒记住了他说的一句话:“我出来就是要干一番事业的,否则不如留在家里种地。”那时,这样的豪言已不常听到。后来果然在报纸上看到他和“等身”的著作的合影。再后来,看了报纸的揭露,才明白他的所谓“事业”的干法,不过是一些窃术和骗招。他的“著作”、行为、灵魂,拿“豆腐渣”作比,是并不过分的。如今,又响起学术打假的呼声,若推“典范”,我以为当属此人。他和鲁迅一样,也是一个可以首选的证明。只不过鲁迅是用“豆腐块”滋育人,他是在用“豆腐渣”误人。

在媒体上经常见到,大小名人接受采访,被问及爱好时,皆曰“读书”。这话在我看来,和没说差不多。因为读书和创作一样,境界上有云泥之别,是不好统论的。爱看什么样的书,是自己的事,但有一点可以认定,不应小视“豆腐块”,也不必迷信洋洋巨著,否则,难免会进入阅读的误区。

须知,“我有寸铁,便可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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