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有所失才能有所得。胡坚长篇小说之“得”，除了才华之外，显然就是距北大录取线多达200多分之“失”换来的。而有些进了或将进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如果也像胡坚那样“学习成绩平平”，在中学阶段放弃学习许多知识的机会，那么他们说不定也会在高三时写出出色的长篇小说来。
已故著名作家梁左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北大中文系77级毕业生，是百里挑一考进去的，毕业后到今北京语言文化大学的前身北京语言学院教留学生汉语。他在电影学院兼授文学课大受欢迎，写小说得奖，写相声风靡全国，80年代末每年参与春节文艺晚会的策划，风光无限。但他教留学生学汉语很一般，“不务正业”，除了每周几节课，不见人影。由于我也有点“不务正业”，又在一个教研室共过事，比较谈得来。1991年我正在系里管点事，他为是否调去中国艺术研究院征求我的意见。我坦率而俗气十足地对他分析了北语在收入、住房、出国（1990年让他脱产进修了一年西班牙语）、工作轻松等方面的绝对优势和他在北语的劣势（评副教授早着呢），然后说：“一个人不可能好处都得，看你主要图什么！”我们四只单眼皮小眼睛眨了眨：“走！”
第二年从北大中文系来了个博士，学古典的，人也有点古典。新来者先要培训如何从汉语拼音开始教留学生各种课程，他受不了，还有些“言论”，对他反映不大好。寒假前他找我，说某名校有一个做博士后的名额，他想去，但下不了决心。因为北语确实有许多别处难得的好处，而“后”之后如何则很难说。我又很俗气地对他“后”之后与今之后作了一番比较，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看你主要图什么！”于是他去“后”了。
胡坚如果免试进了北大中文系，除了多一个漂亮的光环外，未必真有好处。要想学好北大中文系的课程，不下大功夫绝对不行，要下大功夫就没有多少时间写作。那时如果胡坚提出自己要免修这免修那去写作，恐怕就不大会有现在这么多人同情和支持了，北大中文系学生中能人多着呢。结果很可能既丢了熊掌，连鱼也逮不着大的，“明天”“出路”堪忧。
我尽举北大中文系的例子，并非我出身于斯。我恰恰是被北大中文系刷下来的！而且后来我曾因试图好处都得而吃过大苦头。
我高中毕业的1957年是“文革”前高考最难的一年，全国只招10万零7千，其中不少名额还为工农速中毕业生和过剩的学了一年甚至两年俄语的大学生转学留着。而1956年和1958年均招了将近30万。当年我那点才华与成绩和胡坚比，不啻天壤，但当作家、进北大的决心也不小：12个志愿全部填了中文系，第一志愿北大！结果第二志愿进了复旦。系主任著名古代文论专家朱东润一开学就宣布：“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学生首先要学好课程。”进大学之前我就在构思一部反映1947年学生运动的长篇小说，当年9岁的我目睹了浙江大学学生“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母亲在法院工作，我家就住在杭州监狱里。那年高考作文题《我的母亲》，我写的就是“母亲”为参加学生运动受到迫害准备逃离杭州去解放区的“姐姐”“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故事。1961年暑假我还去浙大搜集了许多材料。进入五年级时我要求以长篇小说代替毕业论文。系里经过研究告诉我，一是不便开此先例，二是我写论文不难得个好成绩，而写长篇小说则很难说。我至今很感谢朱老和系里的阻拦，复旦五年中学到的东西使我终生受益匪浅，至少谋生有技。
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1962年我被分配到北京31中教语文。我一直没有放弃作家梦，红卫兵在我宿舍抄走了许多东西，但那七八万字的提纲、片段被我藏在一个最明显却最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得以保存下来。“人还在，心不死。”新时期开始后我又写了起来。当时我在把高考语文关，工作之忙自不待言，写小说是晚上10点妻子、儿子都睡了腾出唯一的8瓦管灯和两屉桌后。一家出版社看了我的小说后提了点意见，并要求将40万字压缩到25万字以内。当时我刚告别工作了整整20年的31中调入北京语言学院不久，要为与工资、住房等挂钩的评职称作准备，小说是不算数的，得要论文。我们是语言学院，教汉语，文学论文吃亏。我不得不几条战线作战，什么好处都不想失去，结果什么都被耽误。首先是小说未能及时改出，错过最佳时机：责编、总编都走了，新潮小说汹涌澎湃。1987年我校恢复评职称，已经49岁的我被评为讲师，而我的学生中已经有了副教授。我终于明白了，不能什么好处都要，要抓住主要的，要善于牺牲次要目标。后来我就比较顺了。
我很羡慕胡坚，不但有才，而且赶上了好时候，好环境。如果换了我，那我就接着写小说；同时考个高职，学点“手艺”。据我所知，中国作家协会（不算省市级）6000多会员（鄙人忝列）中完全靠写东西为生的没几个。胡坚要争取成为著名小说家或著名学者，这样北大就会请你去做报告，至少是开会发言，北大的大门大着呢，何必求人网开一面！你的小说不是叫《愤青时代》吗？真正的男子汉要勇于对自己愤怒！
什么好处都非要不可，有时候就容易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去。有的领导这级那级的还不满足，还要有副高、正高职称，还要博士头衔，还要当博导，但又拿不出东西来，于是……别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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