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8月,译林出版社的李景端社长上门来约我和萧乾合译《尤利西斯》的时候,我立即答应下来。萧乾却迟迟疑疑,因为他晓得此书的难度,怕把年过八旬的自己拖垮。1990年9月20日签订的约稿合同上,写的是“译者文洁若,校订者萧乾”,然而他未在“订合同人”一项签字,只由我替他代在校订者旁盖了他的章,是我独自签的字。60年代,他曾与李从弼合译《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把他害苦了。这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约稿,编辑部主张退掉,由萧乾重译。但是萧乾认为,自己作为“右派分子”,反正也得用笔名。跟一位没有政治问题的大学教授合译,对这本书来说,更好一些。不过他贯彻了自己的意志后,真着手校改起来,才发现,由于两个人的文字风格悬殊太大,只好另外起稿。一部七十万字的译稿,足足重译了五年(1961年6月至1966年6月)方完成。
《尤利西斯》的翻译就顺当多了。自1953年以来,我们相互校改译稿,已合作了将近40年。尽管《尤利西斯》的难度比《弃儿汤姆·琼斯》大,从动手翻译到出书,前后只用了四年三个月。1992年当萧乾确信我们的译本能保证译文质量又不至于把他拖垮时,才终于在合同上作为合译者而签了名。
那么,我为什么要拉着老伴儿合译此书呢?无非是为了消除我对他的一种负疚感。1966年8月23日抄家时,红卫兵没注意到小西屋,只抄了五间南屋。摆在小西屋里的萧乾那五公斤重的卡片、创作、札记、书信,统统安然无恙。倘若我机智一些,主动把这批东西送到出版社,反而能把它们保存下来。事实上,街道上抄家后,通知了出版社,出版社派人取走了两箱子东西,几年后原封不动地发还给我们了。但是当时,我连想都没想到这一点,只顾一趟趟地往母亲那儿跑,怕她出事。结果,非但未能救她,我本人也因为顶撞了红卫兵,失去了自由。这期间,姐姐被打得神经错乱,把那批珍贵资料付之一炬。1979年萧乾重新拿起笔来后,马不停蹄地写。然而,钱钟书在“《围城》重印前记”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年复一年,创作的冲动随年衰减,创作的能力逐渐消失——也许两者根本上是一回事,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相传幸运女神偏向着年轻小伙子,料想文艺女神也不会喜欢老头的;不用说有些例外,而有例外正因为有公例。”萧乾在90年代写的短篇小说《“法学博士”》,确实没有了早年的神光韵彩。
创作方面,我帮不上他的忙。翻译方面,我可以把基础打好,他再用神来之笔,画龙点睛。凡是帮我们抄译稿的朋友和我弟弟、弟媳,以及最后看了全部译稿的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均交口称赞萧乾校改润色得好。
《尤利西斯》的翻译,多少减轻了文革期间那无可挽回之损失给他带来的精神上的创伤。他写信将此事告诉了半个世纪前的导师乔治·瑞兰兹。1942年,萧乾辞去东方文学院教职,在爱·摩·福斯特和亚瑟·魏理的推荐下,去剑桥大学王家学院攻读硕士学位。他研究的课题是英国意识流(萧乾称为心理派)小说。他下了两年苦功夫,把自己所研究的弗吉尼亚·吴尔夫、亨利·詹姆斯、詹姆斯·乔伊斯,以及大卫·赫伯特·劳伦斯和继承英国风俗小说传统的爱·摩·福斯特各写了一篇小论文。1944年,《大公报》的老板胡霖到剑桥来动员萧乾放弃学位,成为《大公报》驻英特派员兼伦敦办事处主任,到欧洲战场去显一显记者的身手。萧乾被说服,中断了硕士研究生涯,可以说是功亏一篑。1984年,我陪萧乾到剑桥去拜访瑞兰兹。他听说萧乾在文革中的损失后,扼腕叹息,替自己当年的高足表示惋惜。
因此,瑞兰兹得悉我们二人在合译《尤利西斯》,就格外高兴。他的1993年7月28日的回信中,深情地写道:“我亲爱的乾……你们在翻译《尤利西斯》,使我大为吃惊,钦佩得话都说不出来。多大的挑战!衷心祝愿你们取得全面的成功。”1995年1月16日,瑞兰兹收到我们签名题赠的译本后,又寄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亲爱的了不起的乾……你们的《尤利西斯》准是本世纪的翻译中最出众的业绩。何等的成就!我渴望得知学者和公民有什么反应?请务必告诉我。”
我感到,萧乾在我的协助下,完成了我国第一部《尤利西斯》的翻译,给他划了个圆满的句号。同时也填补了我国翻译史上的一个空白。
瑞兰兹和萧乾先后于1998年12月、1999年2月驾鹤西去。我为“永远的《尤利西斯》”继续忙个不停。1999年,与台北时报出版公司签订的合同期满,由猫头鹰出版社出版了新版。今年,与译林出版社签订的合同期满,由北京的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了最新修订本。去年,我收到了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翻译名家研究》,(郭著章等著,1999年7月版)和《文学翻译比较美学》(奚永吉著,2000年11月版)。前者把萧乾列为十六位名家之一,是按出生年月和从事译事活动的先后排列的。写萧乾这篇文章的作者为边立红。他从《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和《尤利西斯》这两个译本选了片段,做了评析。《文学翻译比较美学》的第八章“萧译、金译《尤利西斯》比较美学”,则分五节对两个译本做了精辟的分析,使我受益匪浅。萧乾生前总把“文学翻译家”这个身分摆在“作家、记者”后面,然而他的译本销售量却比创作大得多。继续修订《尤利西斯》译文,是我晚年的重要工作之一。在我们同甘共苦的45载中这是一座里程碑。
2002年7月5日
编者注:7月13日(星期六)下午2:00,著名文学翻译家文洁若女士将在西单图书大厦一楼大厅举办最新修订版《尤利西斯》签名售书活动,并于8月4日(星期日)上午9:30—12:00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多功能厅就最新修订版《尤利西斯》以及相关情况做专题学术讲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