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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批评:“起跳的方式之一是”

2002-07-10 来源:中华读书报 赵毅衡 我有话说
前年夏天,我接到百花文艺出版社刘雁女士电话,说是“专家们建议重出《新批评文集》”,很吃了一惊。这本20年前编的文集,原是我在社科研究生院写硕士论文的副产品。那时精力比现在好,心气比现在高,做学问讲究一个“彻底”。通读全部必须读的文献。论文写完,此书也捆成稿了。

幸好,七十年代末,新批评已经“过时”,除了威勒克一人,其余人已经没有新作。那时,连结构主义也正在“过时”,现代形式文论已经可以一言蔽之:转向了。这样的局面,恰是我研究新批评的动机。我可以通读全部文献而不怕遗漏,我的意图正是沿着现代形式文论的脉络走一遭。那时候没有追赶新潮的紧迫感:来日方长,何不悠游源头,再顺流而下?

如此想法,现在不免被视为老派。君不见个个学子都赶趋新潮,生怕落伍?我每次回国,被人问的最多的问题,就是:“国外有什么新潮流?”我最恨这个问题。倒不是因为老气横秋看不起新潮,而是国内翻译报道各种花样翻新,本来已经过分关注时新货色。倒是我该问问国内年轻人:“你们看中了什么新潮流?”1979年,卞之琳先生发现我对现代理论,比对莎士比亚感兴趣,他当然知道结构主义是新潮流,但是他建议我攻读新批评。恰恰是因为已非新潮,才能研究清楚。

在新批评上化了几年力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经常听卞之琳师谈文坛旧时,使我恍然大悟,二十世纪上半期中西文学关系,是个尚待勘探的富矿区。尤其新批评与中国现代文学的直接接触,可谓源远流长。此派几个重要人物,与卞之琳,钱钟书,袁可嘉,穆旦,巫宁坤,王佐良等许多前辈,或师或友。瑞恰慈,数次留在中国执教,对中国情有独钟。燕卜荪在西南联大与中国师生共同坚持抗战,戎马倥偬中,靠记忆背出莎剧,作为英语系教材,已经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则传奇。

当时有几本新批评的书,在北京无法找到,竟然在一个大学图书馆里找到了曹褒华三十年代初的译本,我非常吃惊:如果当日的风气得以坚持,还轮到我半个世纪后来研究?记得1980年,见到钱钟书先生,他问我在做什么题目,我说在细读新批评。他马上问;“也读威姆塞特?”我说是的。“《豹的日子》?”我说读了。先生眉开眼笑。《豹的日子》是威姆塞特去世后1976年出版的文集,他一生最才气纵横的文字。当中国进书不易,虽隔了四年,绝对算新作。钱先生读西方理论之“即时”,至今似乎很少有钱学家注意。

从新批评开始,用了二十年时间理清从形式研究到文化研究的途径,同样,我也化了二十年时间,一点点“发现”中国与西方文化人的“对岸经验”。这两条我一生从事的课题,都是卞之琳先生慧眼指点。先生前年仙去,而我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当时觉得来日方长,如今才明白时不我待,深夜扪心,汗不敢出。

我同意重出这本文集,是因为与所有重要的“过时”学派一样,新批评作出了今天的文学批评家无法跳过的重大贡献。如今写文学评论,无法不使用新批评留下的一些基本的分析路线,例如张力,复义,反讽,悖论等等,还有经常提到的“细读法”。而且,这些概念还经常被用错,说明不妨补一补课。

二十世纪初,形式主义文论各流派,横跨欧美,同时出现:从莫斯科,彼得堡,布拉格,日内瓦,到大洋两岸的两个剑桥。这当然不是偶然的,是西方整个哲学思潮的“语言转折”带动的。既然所有的哲学问题都被归结为语言问题,文艺学当然带头拒绝做例外。此后出现了“文化转折”,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蔚为浪潮,许多社会与人文学派甚至学科,转而以文化为中心研究课题。

可以说,新批评是被其他学派突破,结构主义/符号学却是自我涨破形式主义。从批评理论的“大历史”来看,没有太多的区别:以形式研究为跳板,文化意义的分析才能弹性地起跳。从语言转折到文化转折,既是历史的过程,也是逻辑的序列。

二十世纪之前,文学批评一直是读后感式的书评,或是“知人论世”的传记,从未如此学科化,学派化,理论化。什么原因?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明显的“供求需要”,那就是大学教育的普及化:二十世纪中期,大学生在欧美各国,都接近同龄人的一半。由于大中小学语文教师梯队,各大学的文学系更成为特大系。

新批评的反对者说,现代批评是一种“教书方式”。听来是酷评,实际上击中要害。学生的论文如果是感想式的文字,不仅难以指导,难以考查,甚至难以公平打分。有学派有理论,教师,学生,就都有了共同的游戏规则。甚至编辑也按此规则选书,系主任也按规则招聘教授。这样一来,好的是费厄泼赖,不好的是都在同一框架中运动。尤其是象新批评在美国一度过分得势,全国文学系一律,必然在成功中暴卒。历史如此,今日的各种新理论,也时髦不了多久。原因简单:文学是人类发明的最不守绳墨,最急于跳出框架的活动。

我自己是当老师的,我处于两难之境。我希望学生的论文中轨中矩,有框架则省我心思。同时我有看到,学生一个个都是大才,前途无可限量,选的题目又很有意义,花三四年时间写一本公式化的博士论文,未免可惜。

若干年来,我一直寻找一个折中方案:把历史过程和逻辑序列,转化成学习步骤。树好理论框架,然后讲究洞察识见,进而推崇文笔才气。

就教学或写论文的“规范”而言,最新理论固然好,新批评却不一定过时无用。想一步“蛙跳”进后现代的学生,会明白省力必吃亏,还得回过来细读各个重要学派。何不先步步顺阶而上,在跳板上试试脚力。最后,让大家看看你跳出个什么花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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